三 在不到3天的时间内,端纳的斡旋活动卓有成效,取得重大进展,已如上述。其中他本人对这场危机抱有积极态度与和平信念,对张学良、宋美龄等人皆有很大影响,亦是他取得成效的原因之一。 端纳到西安后,明确表示了他对事变的看法,即尽早释放蒋介石,和平解决事变,是解决这场危机的唯一途径。因此,他一方面支持张杨的八点主张,认为蒋介石的错误政策是导致事变的主要因素,另一方面,反对“扣蒋”,认为应当确保蒋的生命安全,并尽快“释蒋”,以向世人显示出中国已重新获得统一。他说,如果拒绝这一劝告,就等于替日本效力,不利于抗战大局。 端纳亦是最早考虑到采用和平手段解决危机的人士之一,他对和平解决事变的强烈执著的信念,影响着宋美龄等人。16日晨,端纳在洛阳与宋美龄通话时,正是南京讨伐派主战喧嚣最烈的时候,宋美龄估计进攻西安的战争即将爆发,劝他飞返南京,但端纳却说:“或有其他办法,我今不能多言。”(注:宋美龄:《西安事变回忆录》,台湾存萃学社编“中国近现代史资料之九”,第92页。)所谓其他办法,就是采用和平手段解决事变的办法。 但是,端纳对杨虎城的看法颇为错误,认为杨是释蒋的最大阻力,“因为杨将军及其军队持有一种更激进、更不妥协的观点。(注:The New York Tirnes,December22,1936.)实际上,他对杨虎城的想法并不真正了解。在释蒋问题上,杨只是持有比张学良更慎重、老练的想法,反对轻易放蒋,这是他积几十年政治斗争之经验,并且对蒋介石的为人有着透彻的了解所致。如果说,端纳在蒋张两人之间“袒护”张是无稽之谈的话,那么他在蒋杨两人之间“袒护”蒋倒是千真万确的。释放蒋介石的最大障碍,在于蒋介石本人,而不是杨虎城。 中共代表团和宋氏兄妹的相继到来,使端纳从第一调解人的角色隐退。但是,他后来仍数度登场,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 12月17日,应张学良邀请,以周恩来为首的中共代表团到达西安,事变的进程掀开了新的一页。中共方面高瞻远瞩,气度恢宏,经过与张杨的深谈,终于达成共识:只要蒋介石愿意停止内战,共同抗日,就放他回南京,还拥护他做抗战领袖。这为事变的最终和平解决提供了根本性的保障。 19日,端纳接到宋美龄的来电,告知宋子文将赴西安谈判。次日,“力排群议”的宋子文以私人身份到达西安,同蒋介石、张学良、周恩来都进行了交谈,得知西安内部的情形、蒋介石的安全状况,特别是中共和平解决事变的愿望,心中颇感欣慰,于21日匆匆返回南京。 宋子文抵达西安这一天,端纳启程返京。应该说,他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了。半途中,由于飞机出现故障,曾迫降在冰天雪地的黄河岸边,宿了一夜,于21日才飞达南京。 端纳、宋子文先后从西安归来,给宋美龄带来了事变的真实而具体的情况。宋美龄听后,认为和平解决事变已到关键时刻,前途是光明的,但亦可能出现形势逆转,因此,她实有亲赴西安之必要,“譬之造屋,端纳既奠其基,子文已树柱壁,至上梁盖顶完成之工作,实为余无可旁贷之责任矣。”(注:宋美龄:《西安事变回忆录》,台湾存萃学社编“中国近现代史资料之九”,第92页。) 12月22日,端纳不顾劳累,又陪宋美龄同机飞赴西安。同行者还有宋子文、蒋鼎文、戴笠等。在飞机上,端纳提醒宋美龄“同少帅谈话时应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要伤了感情。”(注:(美)E·泽勒:《中国的端纳》,湖南出版社1991年版,第321-322,334,349页。)并且还有一个小插曲:宋美龄因恐遭不测,将一把小手枪偷偷塞给端纳,“坚请彼如遇军队哗噪无法控制时,即以此杀我(宋美龄),万勿迟疑。”端纳唯有好言劝慰而已。 宋美龄到达西安后,很快同蒋介石相见,并且同张学良进行了长谈。她对张说,目前事已至此,唯一的问题是怎样解决事变,为此她愿意见任何人,即使蒋介石不愿见的人,她也可以代为相见。在宋到达西安之前,“蒋介石一直拒绝会见任何共产党人。”也就是说,从17日到22日之间,周恩来与蒋介石没有见过面。 端纳赞同宋美龄直接与中共代表谈判的想法。在宋美龄向端纳征求是否与周恩来见面的意见时,他不仅干脆利索地表示支持,而且要求尽早安排。他知道,不迈开这一步,事情无法取得进展,而且就他个人的印象来说,他极其钦佩周恩来的为人。 当晚,宋美龄与周恩来见面,长达两小时,周意气风发,侃侃而谈,他那种政治家的远见卓识和干练风度,给宋美龄留下了深刻印象。 23日,西安、南京和中共方面代表举行正式会谈,讨论和平解决事变、释放蒋介石的条件。谈判一开始,周恩来提出和平解决西安事变的六项主张:(一)双方停战,中央军撤至潼关以东;(二)改组南京政府,肃清亲日派,加入抗日分子;(三)释放政治犯,保障民主权利;(四)停止“剿共”,联合红军抗日,共产党公开活动;(五)召开各党、各派、各界、各军救国会议;(六)与同情抗日的国家合作。 在此基础上,谈判进行得比较顺利,各方达到了初步协议。 至此,打开最后僵局,释放蒋介石已是势所必然。但是,在什么条件下放蒋,尤其在是否要蒋签字保证的问题上,西安内部尚有不同意见。一批少壮派军官大声疾呼,反对在毫无保证的情况下轻易放蒋,甚至有杀蒋之图谋。但蒋介石不同意签字保证,只答应以“领袖的人格”作保,回南京后逐步执行谈判协议。 24日和25日,周恩来会晤蒋介石,并与各方多次协商,商讨最后解决办法。经过周恩来的努力,各方终于就释放蒋问题又朝前走了一大步,由宋氏兄妹代表蒋介石,在一份保证文件上签字,端纳作为一名“见证人”也在文件上签了字。(注:The New York Tirnes,January8,1937.)在这份保证文件中,蒋介石同意:(一)宣布并开始武装抗击日本侵略者;(二)停止进攻中国共产党;(三)容纳共产党共同抗日;(四)把亲日派官员从国民政府中清除出去。 事后,端纳曾高度评价周恩来在事变中的作用。他说:“周恩来……实际上是1936年西安事变中的最关键人物,是他把蒋委员长从绑架中解救出来。”(注:The New York Tirnes,February28,1945.) 12月25日,圣诞节,一早醒来的蒋介石收到了端纳送的圣诞礼物,两根高尔夫球棒。蒋不禁笑了,这是他被扣以后第一次。他在被扣期间,哭过一次,笑过一次,有趣的是两次都在端纳面前。就在这天下午三时许,张学良匆匆陪同蒋氏夫妇、端纳、宋子文等人飞往南京。西安事变就此和平解决。 四 端纳因斡旋西安事变有功,国民政府颁授给他最高宝石勋章。蒋介石对他充满感激之情,更加信任和尊敬他。端纳的名声,远播海内外,“这位以前的记者,如今已使自己成为国际新闻界追逐采访的对象了。”(注:"The Quest For W.H.Donald(1875-1946)", Asian Studies Association of Australia,REVIEW Vol.12,No 1,pp.23-29.)。在他的故国澳大利亚,有人建议应当选举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同胞当总理。这位“中国第一顾问”名震一时。 但对端纳来说,西安事变仿佛是他人生历程的分水岭,到达巅峰之后,接着就要走下坡路了。事变的结局,令他感到愤怒和失望,加上其他诸多因素,导致他与蒋介石关系的破裂,并最终导致他三年后不辞而别。 蒋介石回到南京后,背信弃义,公然判处张学良有期徒刑十年,后又“特赦”,交军事委员会“严加管束”,实际上变为终身幽禁。此后漫漫岁月,张学良未能获得人生自由。这一意想不到的结局,给端纳以极大的打击。在西安时,端纳是宋氏兄妹代表蒋介石签字的“见证人”,也听到蒋介石答应回南京后执行谈判协议的诺言,对“领袖的人格”毫不怀疑,如今蒋介石的所作所为,还有什么信义可言!他作为一个“见证人”感到无地自容。不仅如此,他为了促成张学良放蒋,曾与宋子文一道,以人格担保张到南京后的人身安全。不用说,这是寄托在对蒋介石“人格”信任的基础上的,现在蒋不讲“人格”,端纳要讲“人格”也不可能。 这一大挫,使端纳深感蒋介石的无情无义,不值留恋,亦愧悔莫及,对张学良有一种负罪感。他曾再三向蒋说项,希望能恢复张学良的自由,但遭拒绝。他曾去奉化雪窦山探望过张学良,张很少在山上请人吃饭,这回破例与端纳同进西餐,亦唯有相对叹息而已。此后数年间,端纳一直为此耿耿于怀,常常抱怨自己“伤害了汉卿”,身心显得憔悴,不复当年。他也数次向蒋提出辞呈,表示:“蒋委员长不放张学良,我辞职,不当顾问!”(注:居亦侨:《跟随蒋介石十二年》,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42页。)但为蒋介石一再挽留,亦为宋氏兄妹一再劝阻。不过离去之心既萌,历久而弥坚。 此时,正值1937年中日战争全面爆发之际。战前,蒋介石极为崇尚希特勒的法西斯统治,并为谋求德国军援,非常乐意与德国发展“友好”关系。德国也投桃报李,派出大量军事顾问来华。但端纳认为,德国正加紧扩军备战,积极争取“寻觅盟友”,终是欧洲战争的策源地;而且一旦中日开战,德国必将牺牲中国的利益,而同军力雄劲的日本结盟。因此,端纳多次建议蒋介石断绝同德国的密切关系,但却遭到蒋介石的反对,两人为此还发生严重争执。 在此情况下,有人攻击端纳反德,系受英国政府指使,是“英国间谍”,端纳这回却未得到蒋介石的理解与支持,蒋反而“对此却不予批驳”。对于端纳来说,这种指责是莫大的污辱。(注:(美)E·泽勒:《中国的端纳》,湖南出版社1991年版,第321-322,334,349页。) 七七卢沟桥事变后,蒋介石又完全倒向英美一边。总之,对不代表任何一国政府的私人顾问端纳不再重视,逐渐冷淡。他的作用,更多的在于帮助宋美龄工作。这当然夹杂着在捉放张学良问题上的严重矛盾,但也反映出蒋介石在用人上的实用功利主义。 在国民党统治的日益腐败和没落面前,一些高官显要不思奋发,反而大发国难财,这使端纳痛心疾首,进而心灰意懒,失去继续为蒋介石工作的积极性。他向蒋介石反映这些腐败现象,但遭到冷冰冰的搪塞。国民政府撤退到陪都重庆后,年逾花甲的端纳因不适应此间的气候,大病一场,一度去香港疗养。他在致中国经济学家刘大钧的一封信中说:“我太疲劳了,难以着手新的工作。我一直长期不停地工作,从不贪图享受,而且常常抱病工作。”(注:端纳致刘大钧函(1939年5月25日)。英文原件藏上海市档案馆。) 刘大钧时任军委会“国民经济研究所”所长,端纳为顾问,该所专司研究战时国民经济运作。抗战爆发后,端纳名为顾问,实为蒋介石的派出代表,直接负责该所的行政工作。由于战争的缘故,这份顾问的工作变得相当繁重,简直不堪负担。后由于经费问题,该所数度面临解散的境地。 1940年5月,端纳不辞而别,去了香港,后又远赴南太平洋群岛游历,从此一去不返。他的神秘出走,曾在当时引起种种猜测,几成谜案,只有包括蒋介石在内的少数人,才略知个中原委。后来蒋氏夫妇多次打电话给他,请他重返中国,结果均未成行。 1941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端纳在菲律宾被日军俘虏,投入白人集中营,但幸未暴露身份,直至二战后期被美军救出。1946年3月,由宋美龄安排专机,将端纳接回上海。同年11月端纳因患肺癌逝世。在他的墓碑上,刻有“威廉·享利·端纳,蒋主席介石之顾问与朋友”字样。 端纳口述有回忆录《中国的端纳》,由美国记者泽勒整理成书,1948年在美国出版。值得一提的是,端纳尽管在捉放张学良问题上,与蒋介石产生严重矛盾,最终愤然出走,但他对释蒋内幕一直守口如瓶。该回忆录被看作是披露民国政坛秘闻的“奇书”,记述他从1903年来华做采访记者,直至1946年重返中国的传奇经历,但全书前详后略,至西安事变时竟嘎然而止,有关事变的内容语焉不详,很明显看出口述者不想披露其中的隐情。整理者出于无奈,从蒋氏夫妇有关西安事变的回忆录中抄袭了大部分内容,“移花接木”的痕迹十分清晰。原因何在?蒋氏夫妇后来否认他们在任何文件上签过字,即使宋氏兄妹作为代表也没有,端纳作为一名“见证人”,“或许比任何人都知道得更多有关事变的内幕”,(注:[美]鲍威尔《鲍威尔对华回忆录》,上海知识出版社1994年版,第276页。)但一改以往好揭隐秘的习惯,闭口不提,显然,这是端纳与蒋介石、宋美龄有着某种默契,或者说迫于某种压力的缘故。但更主要的是,他不愿使蒋介石难堪,不愿对仍在囚禁中的张学良不利。 端纳的名字,始终与西安事变联系在一起。他在西安事变中的杰出表现,确实为和平解决事变做出了独特而重要的贡献,亦是他在华近40年人生历程的一大转折点。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