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嘉年间的广州口岸,享有独口贸易的优势,万商云集,“夷务”纠纷丛生。按道光初年两广总督李鸿宾的说法,西洋通商各国“气习各异:米利坚、港脚、吕宋、荷兰等国,虽非驯服,尚少刁顽;唯英吉利国夷商最为桀骜”(注:道光九年两广总督李鸿宾奏,见梁嘉彬前揭书,第238页。)。潘有度本人,正是在与英商的长期交往中形成他的西洋观的。然而,对被官方视为“桀骜”不驯的贸易伙伴,《西洋杂咏》反而称许他们的商业信用:“忠信论交第一关”,“聊知然诺如山重”(第一首)等等。这说明,作为从朝贡体制向条约体制过渡时代的官商,潘有度尽管与自由贸易格格不入,但他在“理洋务”即介入世界市场的实务中,却已感受到“重然诺”即重契约的近代意识,合乎中华的“太古纯风”。韦伯曾经“对和外国人做生意的中国行商的信誉卓著大惑不解,以为或是因为行商垄断对外贸易,地位稳固之所致。他并且进一步推论,如果行商的诚实是真的,那一定也是受了外国文化的影响。”(注:余英时:《中国近世宗教伦理与商人精神》,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37页。)行商重“义”,植根于儒商传统,韦伯的“影响”说可以休矣。 《西洋杂咏》的创作时代,还不是中国人“开眼看世界”的自觉时代。在潘有度的诗歌和自注中,往往流露出主体文化的优越感。“以夏释夷”的思维倾向,不能不导致他对客体文化的“误读”。历史上已有先例,就是东晋时代的佛徒用外书配拟内典的“格义”:“为我民族与他民族二种不同思想初次之混合品”(注:陈寅恪:《支愍度学说考》,《金明馆丛稿初编》,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73页。)。从比较研究的角度看,《西洋杂咏》所表现的独特理念,正是十九世纪初夷夏两种异质文化的“混合品”。潘有度留给后世的这个文本,是值得研究中西文化交流史的学人认真解读的。 广东十三行的历史,有经济方面,也有文化方面。前者早就引人注目了,后者则还不入时眼。本文通过《西洋杂咏》来评说清代广州行商的西洋观,探测一代巨商的文化心态被中西交汇打上什么样的烙印,旨在推动广州口岸的研究“更物质化”和“更精神化”(注:勒高夫等著,姚蒙译:《新史学》,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版,第22页。),以适应当代史学的深层追求。 附录《西洋杂咏》 (一)忠信论文第一关,万缗千镒尽奢悭(华夷互市,以拉手为定,无爽约,即盈千累万皆然。既拉手,名为“奢忌悭”)。聊知然诺如山重,太古纯风羡百蛮。 (二)客来亲手酌葡萄(客到饮葡萄酒,不饮茶,酒皆葡萄酿成),响彻琉璃兴倍豪(每饮以碰杯为敬)。寒夜偎炉倾冷酒(夷人饮冷酒,冬夏皆然),不知门外雪花高。 (三)缱绻闺闱只一妻(夷人娶妻不纳妾,违者以犯法论),犹知举案与齐眉(夷人夫妇之情甚笃,老少皆然)。婚姻自择无媒妁(男女自主择配,父母皆不与闻),同忏天堂佛国西(合卺之日,夫妇同携手登天主堂立誓)。 (四)生死全交事罕闻,堪夸诚悫质于文。素衣减食悲三月(夷人丧服,周身上下元色。父母妻俱服期年,朋友服三月),易篑遗囊赠一分(夷人重友谊,临终分财,友亦与焉)。 (五)金藤一丈绕银壶(夷人吸水烟,用银壶注水,约高二尺。烟斗大如碗,金饰藤管长一丈余。烟斗内载糖和烟叶,用炭烧),无人知是淡巴姑(烟叶产自吕宋国,夷人名“淡巴姑”)。 (六)头缠白布是摩卢(摩卢,国名。人皆用白布缠头),黑肉文身唤鬼奴;供役驶船无别事,倾囊都为买三苏(夷呼中国之酒为“三苏”。鬼奴岁中所获,倾囊买酒)。 (七)拌将性命赌输赢,两怒由来大祸成。对面一声枪并发,深仇消释大轻生(夷人仇深难解,约定日期,各邀亲故知见。各持鸟枪,入铁弹,对面立定。候知见人喝声,一齐放枪,死者不用抵偿。如不死,冤仇立解,永不再斗。以示勇而不怯之意)。 (八)养尊和尚亦称王(澳门大和尚,俗称“和尚王”),妇女填门谒上方(澳门妇女,日临大和尚寺,跪求忏悔)。斋戒有期名彼是,只供鱼蟹厌羔羊(葡萄牙等国,逢彼是日斋戒,只食鱼蟹海错,不食牛羊。斋戒期名“里亚彼是”,“里亚”,日期也;“彼是”,鱼也)。 (九)痌k3n617.jpg胞与最怜贫,抚恤周流四序均,岁给洋钱过百万,途无踝丐忍饥人(外洋各国,岁敛洋钱百余万元,周给贫民,途无踝丐)。 (十)戎王匹马阅齐民(外洋国王出巡,只单骑,不用兵侍从),摘帽同呼千载春(外洋以摘帽为敬)。简略仪文无拜跪(夷俗无拜跪礼),逢人拉手道相亲。 (十一)一枪一剑渡重关(夷人出外,恒以一枪一剑自卫),万里浮航久不还,积有盈余归娶妇,问年五十须丝斑(夷人远出贸易,必俟富厚始归娶妇。年五十娶者甚多,新妇少艾,不以为嫌)。 (十二)万顷琉璃玉宇宽,镜澄千里幻中看(千里镜,最大者阔一尺长一丈,傍有小镜看月,照见月光约大数丈,形如园球,周身明彻,有鱼鳞光,内有黑影),朦胧夜半炊烟起,可是人家住广寒(夜静,有人用大千里镜照见月中烟起,如炊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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