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王权标志的“卡佩化” 既然克洛维已经被塑造成道德文章方面的旷世英杰,同时又被视为后来法兰西王朝国家的肇始鼻祖,那么,注重万世一统、王朝永续的法国王室就不可能让他完全游离于王朝世系之外。从王朝更迭来看,大革命之前的“旧制度”法国共经历了五个王朝,即墨洛温王朝(481-751年)、加洛林王朝(751-987年)、卡佩王朝(987-1328年)、瓦洛亚王朝(1328-1589年)和波旁王朝(1589-1792年)。从血缘关系来说,瓦洛亚家族和波旁家族均为卡佩家族的支系,因此,法国人经常将这三个王朝统称为“卡佩王朝”。而墨洛温王朝、加洛林王朝和卡佩王朝三者之间并无什么血缘关系,其前后更迭完全是政治斗争的结果。但是,在法国王室及其御用文人的苦心经营下,加洛林王朝终于成了墨洛温王朝的“亲属”,卡佩王朝也终于成了加洛林王朝的“亲戚”。[12] (P49-56)因此,在中世纪后期,卡佩王朝(包括随后的支系瓦洛亚王朝)的君主们在提及克洛维的时候都可以心安理得地将之视为自己的“家里人”。既然卡佩王朝与克洛维“本是同根生”,那么,卡佩王朝的王权象征物从源头上看也就“应该”追溯到法兰西第一位国王克洛维身上。 首先,作为法兰西王权神圣性的核心标志,圣油瓶成为连接克洛维与卡佩王朝的不可动摇的纽带。如果说在中世纪中前期人们还有可能对圣油瓶的故事进行品头论足的话,那么,到了中世纪后期,对圣油瓶的信仰就已变成了一种义务,如果有人胆敢怀疑,则属大逆不道之罪。正因如此,在这一时期,各种著述在描述克洛维与圣油瓶的关系上基本上都是大同小异,即:在遵循传统套路的前提下只是对某些细节作一些渲染,如关于圣油瓶在克洛维加冕典礼上迟到的原因问题,有人说是由于参加典礼的人数太多,教堂内拥挤不堪,结果导致圣油瓶未能及时送到圣雷米手中;有人则说,其原因在于圣油瓶在传送过程中曾不慎落地并被撞坏,这本是一个不祥的征兆,但“圣灵”却及时赶来相救,使得圣油瓶立刻复原如初,不过,圣油瓶到达圣雷米手中的时间还是有所耽搁。[10] (No. 1410, fol. 65)至于克洛维与圣油瓶的故事在法兰西国家形成过程中的意义,中世纪后期的法国文人曾有许多阐述,其中有人这样认为:在那一天,“以克洛维为代表,法兰西国王的权力被上帝构建、确立和认可。”[9] (No. 20793, fol. 317) 其次,作为法国王室军事力量的象征,王室方形军旗(oriflamme)的历史源头也和克洛维联系在了一起。据后世学者研究,法国王室军旗的历史始于10世纪末的于格·卡佩(Hugues Capet,卡佩王朝的开国君主,987-996年在位)。当时,出于振兴王室威望之目的,于格·卡佩将一面“祖传”的王室军旗珍藏于素有法兰西“王家档案馆”之称的圣德尼修道院,遇有战事,则将此旗请出来。据称,只要高举这面旗帜,法国士兵在战场上就将无往而不胜,法兰西国家及其全体民众就可共享平安。不过,在于格·卡佩时代,这面旗帜的“原始主人”却是查理曼(768-814年在位,其中800-814年为皇帝),据称是教皇利奥三世(795-816年在位)送给查理曼的礼物,以此象征罗马教廷对查里曼作为“罗马人皇帝”的认可。但是,到了中世纪后期,作为意、德、法三家的“共主”,查理曼对于独立的法兰西的意义显然有些暧昧。正是在这一背景下,1350年,有人开始宣称,法兰西王国的创始者克洛维是拥有王室军旗的第一人。随着克洛维历史地位的日益显赫以及与克洛维相关之著述的不断增多,到15世纪时,克洛维与王室军旗的关系已经演变为无可置疑的“历史事实”,甚至像罗贝尔·加甘这样的著名历史学家在自己的著作中也绘声绘色地描绘起克洛维高举王室军旗时的场景。[13] (P179-245) 再次,作为法兰西王权的身份标志,百合花徽章(纹章,héraldique)也成为克洛维留给其后继者们的神圣礼物。关于百合花徽章的最初源头问题,近现代的西方学者已有不少研究而且得出了明确的结论,即:只是从12世纪早期开始,即从路易六世(1108-1137年在位)统治时期开始,百合花才作为法国王室特有的象征图案出现在一些器物和钱币上。[14] (P43-58)当然,和王室军旗的情形相似,虽然说百合花徽章的真正创造者是卡佩王朝的君主,但这并不能阻止中世纪后期的法国史学家对其历史渊源作“合情合理”的延伸。既然法国王室在血统上是一脉相承的,那么,百合花徽章的历史当然也就是这一高贵血统的共同财富了。最早将百合花徽章与克洛维联系在一起的做法大约始自14世纪初,当时的一些以历史为题材的文学作品曾宣称,百合花来自天堂,是上帝送给克洛维的礼物。[15] (P383-388)随后不久,即1330年前后,与王室关系相当密切的伊瓦扬瓦尔修道院(Joyenval)的僧侣们便开始围绕克洛维与百合花的关系而精心编造出一系列具体的细节,其主要内容是:克洛维率军奔赴战场,与一位撒拉逊国王的军队展开决战;(12) 就在大动干戈之前不久,一位隐士将饰有百合花图案的纹章送给了克洛维,而这位隐士又是从上帝的一位天使那里收到这一礼物的;在战胜了撒拉逊人之后,为了感恩,克洛维终于皈依了基督教,并在奇迹发生地(即领受百合花纹章的地方)建起了伊瓦扬瓦尔修道院。[16] (P80-101)伊瓦扬瓦尔修道院之所以如此倾心于编造这类不着边际的神话,其基本目的当然就是要借助于这类神话来提高自身的声望,同时也可以拉近修道院与新生的瓦洛亚王朝之间的距离。虽然说这个故事成型很晚,但是,在伊瓦扬瓦尔修道院的大力宣传和一些文人的反复渲染下,到了法王查理五世(1364-1380年在位)时期,克洛维与百合花的关系已经成为天造地设的亘古真理。自15世纪后期开始,罗贝尔·加甘、吉约姆·克雷丹以及其他诸多的法国历史学家均几乎原封不动地将伊瓦扬瓦尔修道院炮制的百合花神话搬进自己的史学著作之中。 对于中世纪后期的法兰西王室来说,将克洛维与圣油瓶、王室军旗以及百合花徽章联系在一起,其“必要性”当然自不待言,但仅有这类联系还是远远不够的,因为这种联系只是器具层面的。要想使克洛维真正成为万世一统的法兰西王朝的“直系”缔造者,还必须从本质上构建克洛维与后世王朝的传承关系。在这一方面,中世纪后期的法国王权也不乏可用的资源。例如,将法国国王能够治愈淋巴结核病这一“特异功能”与克洛维联系起来:有关法王能够治愈淋巴结核病的传说从起源上看与克洛维毫无关联,其最初出现的时间大约是在卡佩王朝第二位国王“虔诚者”罗贝尔二世(996-1031年在位)统治时期,其编造者是圣德尼修道院里的王朝编年史家。[6] (P84)然而,到了中世纪末期,克洛维也开始妙手回春起来,这位原本以拎板斧劈头颅见长的蛮族国王已开始拥有治病救人的神奇力量。[17] (P317-320)又如,将中世纪后期法国国王的专有别号“笃信王”(Sa Majesté Très Chrétienne)戴到了克洛维头上:据考证,“笃信王”这一称谓最早出现于公元8世纪中叶,是当时的罗马教廷用以恭维各地基督徒君主的一种称谓;但是,到了13世纪末,即法国王室与罗马教廷交恶之时,“笃信王”称谓却成为法国王权借以向罗马教廷发动进攻的武器;及至15世纪中叶,罗马教廷正式认定“笃信王”为法国国王的专用称号,其他任何人不得盗用。与此相伴,在中世纪晚期,法国的许多史书开始将“笃信王”的称号用在了克洛维身上,而且一些官方文书也郑重其事地将克洛维称为“笃信王陛下”。[18] (P228-241)可以看出,通过一系列外在的联结和内在的沟通,克洛维与中世纪后期的法兰西君主们已是水乳交融、难解难分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