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解释布朗热运动的纲领是“解散、修改、制宪会议”，而不是包含有“复仇”、“战争”、“收复”之类词语的其他提法？怎样解释布朗热1888年在议会两次著名发言的核心，是要求修改宪法、解散议会，而非动员军队，对德国复仇等等？怎样解释布朗热运动的司令部“全国反抗共和委员会”不成立于法德关系极为紧张的1887年而成立于反议会制运动汹涌澎湃的1888年？怎样解释1888-1889年，法国社会各阶级和阶层、各党派都是围绕议会制共和国的存亡而非对德复仇表态？怎样解释“布朗热主义或共和主义，那是1889年的抉择”（38）？
    其三，沙文主义与波拿巴主义，两概念间既有区别又有联系。沙文主义宣扬本民族利益高于一切，煽动民族仇恨，主张民族复仇，征服和奴役其他民族，因此它是资产阶级侵略性的民族主义（39）。而波拿巴主义是大资产阶级依靠暴力和欺骗手段进行统治的“一种统治形式”。它所建立的是专制制度，所行使的是中央集权的官僚政治，所实行的是黩武主义的军事独裁（40）。因此，沙文主义者与波拿巴主义者都力图取得军队的支持，都把议会制共和国看作是建立强有力政府的障碍，都希望对外发动战争。这是两者一致的地方。也正是在这意义上，布朗热运动可以被认为既具备了沙文主义的特征，也具备了波拿巴主义的特征。
    不过，何者是本质特征？这还得看沙文主义与波拿巴主义的区别。大致说来，凡奉行波拿巴主义者，必主张民族沙文主义；但是，凡主张民族沙文主义者，未必都是波拿巴主义者。因为沙文主义者把对外战争，征服和奴役其他民族作为自己的使命，把在国内建立强有力的政府作为保证侵略战争胜利的前提。波拿巴主义者则倒过来，把建立恺撒主义的独裁政府作为目的，把鼓吹沙文主义作为建立军事独裁的手段。沙文主义在他们那儿“只不过是一种虚假的装饰”，给他们的“种种无理要求罩上一件民族的外衣”（41）。因而两者在目的和手段的关系上是不一样的，沙文主义在一定意义上只是波拿巴主义的一个重要组成内容。
    在布朗热运动中，沙文主义宣传更多地是策略手段而非最终目的。连法国保守的《通信报》专栏编辑也早就注意到，鼓吹沙文主义的对德复仇，只是用以煽动群众，真正的目的“对他们来说，是内部的复仇，是对凡尔赛的复仇，对资产阶级、对机会主义者、对费里和鲁维埃的复仇”（42）。这就是说，当时就有人认为，布朗热派鼓吹沙文主义，更主要地是用来抨击机会主义者的政策，作为反议会制政治的武器。既然鼓吹沙文主义并非布朗热运动的根本目的，那么如果还用它来概括运动的性质，就很难说能真正揭示实质。相反，把布朗热主义概括成波拿巴主义就合适得多。
    此外，玩弄手腕，骗取左右两翼的欢心；“直接号召人民”，实行所谓“全民表决”；其领袖人物一般都富有政治冒险性，为得到支持不惜丧失原则立场等等，都是波拿巴主义的显著特征。这些特征，沙文主义运动未必具备，而布朗热运动恰恰具备了。因此，布朗热运动是波拿巴主义的定性，符合当时的实际。
    主张“布朗热运动是沙文主义运动”的学者，常常引用恩格斯的一段话作论据：“不要把这个混乱的、庸俗的、本质上是沙文主义的布朗热运动，当作真正的人民运动”（43）。这话是恩格斯1888年6月3日在致劳拉·拉法格的信中说的。那时布朗热运动在法国已甚嚣尘上，但该运动争取各种反动势力的谅解和支持的内幕尚未充分暴露；“全民表决”的策略仅在一个多月前开始运用，尚未引起普遍注意；布朗热在议会讲台明确要求修改宪法也是在恩格斯写这信的次日。布朗热运动正在发展，运动的目的和性质都只有在以后的发展中才日益明朗。密切注视布朗热运动进程的恩格斯，对此还有新的论述。因此，把这段话作为恩格斯对布朗热运动的最后论定缺乏说服力。
    其实，就在同一封信中，恩格斯就开始把布朗热与波拿巴相联系（44）。从那以后，他对布朗热主义是“另一种形式的波拿巴主义”的看法日益明确。他分析布朗热运动旨在使法国历史重演，认为“如果说第二帝国是对第一帝国的讽刺，那末第三共和国就正在成为不仅是对第一帝国而且甚至是对第二帝国的讽刺”（45），揭示布朗热运动出现的背景是由于“法国人不时地犯波拿巴热，而且这次比上次还更厉害”（46）。恩格斯把布朗热与波拿巴相比，说“布朗热当然有些招摇撞骗”，但“拿破仑也很会招摇撞骗”（47），揭露布朗热“甚至连冒牌波拿巴也不是”（48），而是比拿破仑一世和拿破仑三世“更坏的家伙”（49）。他猛烈声讨布朗热要“成为法国的独裁者，取消议会制度”，“成立一个强有力的政府”（50）。因此，恩格斯把布朗热主义和波拿巴主义相提并论，尖锐地批判法国工人党的主要领导人拉法格一度对布朗热运动的不正确态度是“维护波拿巴主义”（51）。
    恩格斯没有像马克思当年在路易-拿破仑·波拿巴实行政变时那样迅速地写有专著。但是他对事件的深刻洞察力和精辟分析，形成了对布朗热运动的完整思想。“本质上是沙文主义运动”只是他在该运动早期的看法。随着运动的发展，他有了新的认识，对布朗热运动性质的分析也更加深刻。他明确指出，布朗热主义是“不加掩饰的波拿巴主义”（52），同时，把沙文主义仅仅作为“陶醉于布朗热主义”的“深刻原因”而不再作为“本质”来揭示（53）。因此，把布朗热运动看作是波拿巴主义运动，也更符合恩格斯的原意。
    谨以此文的发表寄托对导师沈炼之教授逝世一周年的悼念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