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买办制度是商业资本发展的障碍 明代铺户作为活跃于城镇中的商业资本,已有了相当程度的发展。马克思说:“商人资本的存在和发展到一定的水平,本身就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发展的历史前提。”(注:《资本论》第三卷,第三六五页。)但是,在买办制度下,由于商业资本难以获得正常发展,货币资本的集中受到严重威胁,因而使它不能发挥应有的作用。 不论何种方式的买办,表面上是商人向政府出售商品,而政府以货币支付,似乎和市场上商品与货币间的交换关系无异。但是,做为卖主的商人是被统治者,要著籍官府,人身受到封建政府的严密控制。所以,铺户的买办是一种特殊徭役。农民与工匠的徭役劳动,向封建官府提供的是自己的筋力和技艺。而铺户则是在流通领域中,替官府服役,他们除了付出一定的时间与精力之外,主要是用自己的资本应役。明政府把铺户分为三等九则,一般说来,资本愈多,受役愈重。如嘉靖三十四年,有人呼吁,对北京铺户,“富者不宜幸免,贫者不宜滥及”(注:《嘉靖实录》卷四二八。)。资本可以使商人发财致富,却也成了套在铺户脖子上的一条绳索,拉着他们为官府奔波。至于招商和佥商,更是“务拣殷实,查的姓名,派以耑役”(注:《万历实录》卷五三一。)。因此,一些富商想方设法,勾结官府,躲避买办苦差。有人向官吏重贿营免,有人钻皇室勋戚达官优免条例的空子,有人纳赀买官,以求免役。如万历时,北京富商李元祥“身充文思院副使,子伟仍买爵鸿胪”(注:《万历实录》卷三五四。)。这样,商业资本不但不能向产业资本转化,反而走上了与封建势力相勾结的歧途。 明代中叶以后,中国资本主义萌芽已破土而出。但是,只有在货币资本集中了足够量的条件下,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才能够得到较大规模的、比较深入和充分的发展。”(注:《资本论》第二卷,第三八二页。)在买办制度下,那些没有勾结官府的铺户,其资本不能有效地集中,即使已经集中起来了,也面临着化为乌有的威胁。因为在各种买办制度下,官府依仗权势,从商品价格、货物交纳、货币支付等各个环节,刁难勒索铺户,使铺户破产。明制原有时估,即由衙门委官,会同铺户或牙人,定期依照市场时价,共同议定各类商品的和买价格。明律还规定,不管多估或低估,若“令价不平者,许所增减之价坐赃论”(注:梁材:“议勘光禄寺钱粮疏”,《明经世文编》卷一○二。)。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洪武十五年,明太祖便说,商人买办“所得之值,不偿所费”(注:《洪武实录》卷一四四。)。究其原因,一是参与会估的官员有意压价,二是不考虑市价的涨落,照搬老价格表。洪熙时,仁宗承认,“今民间诸物,视洪武时直率增数十倍”,但官府和买祭祀时用的牲口,“独仍旧直,民怨于下”(注:《洪熙实录》卷九下。)。不仅如此,即使在压价后议定的价格,官府买办,也往往给不偿价。正德、嘉靖时,南京“各衙门虽无事权者,亦皆出票,令皂隶买物,其价但半给。如扇子值二钱者,只给一钱,他物类是”(注: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一二,史八。)。故有人气愤地说:“朝廷买办诸色物料,有司给价,十不及一,……名称买办,无异白取”(注:《宣德实录》卷三。)。明政府为保证买办的商品质量,制定了验纳制度。商人“所买物料,责令呈样,一封发试验所,一封发巡视衙门”。交货时,“公同比对”,按呈样验收,合格者叫做“中程”,“验不如样者拣退更换,仍送司法究治”(注:《万历实录》卷五七、卷五三一。)。这种验纳制度,给接收货物的官吏、太监以勒索之机。商人交纳时,如无馈赠,轻者借口不中程,原物退还,重者棒打棍责,关进牢狱。如南京各衙门皂隶在和买时,“其票上标出至本衙交纳,其头次来纳者,责十板发出”。接着,皂隶便“持票沿门需索”。铺户心里明白,若再往衙门交纳,“门上皂隶要钱,书办要钱,稍有不利,又受责罚,不如买免为幸,遂出二三钱与之。(皂隶)一家得银,复至一家”(注:《四友斋丛说》卷一二,史八。)。在验纳制度下,买办木材的商人被官吏坑害得最苦。商人雇工入山采木,“巨材实少,围圆丈尺,合式为难……夫木非他物等也,商民供应,他物一不中程,贵办者贱鬻,轻领者重赔,犹云得自便也。惟兹皇木,禁用极严,既不收之于官,又不敢售之于市,……于是有倾资者矣,有破产者矣,有鬻妻子者矣,不则奄奄待毙耳”(注:《为川民采木乏酌收余材以宽比累事》,《明经世文编》卷四二七。)。铺户为求得商品顺利交纳,有时就委托“揽头”代交。揽头又称“揽棍”,有的地方叫“经承”,负责替铺户揽纳买办的商品和支领价银,多由与衙门有勾结的铺行“行头”或衙门胥吏充当。“包揽不出于书役,则出于牵头,而实则连手穿鼻,相济为奸”(注:《天启实录》卷五四。)。揽头对官府,可以借口商品涨价,“冒破”厚领;对商人除了收取手续费外,还经常借口费广,瞒众扣肥,甚至将价银全部吞没。如常熟县,“铺户候领无期,势必贿托经承,扣除使用乃给,或竟有借用不发者”(注:《江苏省明清以来碑刻资料选集》第三三六《严禁铺户当官碑记》。)。正德后,内外各衙门还增添了名曰“铺垫”的陋规。即商人交纳货物时,要额外多交若干,送给内府太监或官衙的胥吏。如商人交纳给惜薪司外厂的柴炭,嘉靖时,柴百斤,另加铺垫十五斤;炭五篓半,每篓二十斤,共一百一十斤,但只算一百斤,另外的十斤当作铺垫费(注:《万历实录》卷二○七。)。万历时,各衙门内官内监人数激增。惜薪司内监,从原有的一、二十名,增至三、四百人。冗员愈多,铺垫也愈重,致使铺户“尽夺其关领之数,尚不足铺垫之用”(注:《万历实录》卷四二九。)。此外,还有手帕钱、茶课钱、见面钱等,巧立名目,勒索无穷。 明初规定,和买必须现钱交易,还有预支制度,实际却经常拖欠、赊购。洪武时,明太祖说,天下府州县,往往借庆节为由,和买民物,不还民钱(注:《大诰续集》庆节和买第七六。)。永乐二十年,工部及光禄寺向应天府和买缎匹纱罗猪羊等物,直拖到洪熙元年还不给钱(注:《宣德实录》卷八。)。嘉靖三十七年,户、工两部,“所欠各项商价,不啻五六十万两”(注:《嘉靖实录》卷四五七。)。明政府还网罗一批地痞流氓和铺行的头目,称作“保头”、“行头”等,在街市强买强赊,看中的货物,只要“刷以红土,或覆以黄袱”,就可“恣其所取”,“动辄经年,方得给价”(注:《弘治实录》卷五七。)。到了明中叶,某些商品的买办,完全取消了预支制度,将赊购制度化,“令各行赊取报纳,然后领价”(注:《弘治实录》卷五七。)。这是因为,统治者生活更加奢侈,买办数增,但财政拮据,经费短少。如光禄寺,额定每季从天财库领取钱四百五十万文、钞一百万贯,作为买办经费。但因天财库藏“渐渐短少”,只好对铺户欠帐。铺户长期领不到价银,“资本既失,无所经营,多至失所”(注:白昂:《灾异六事疏》,《明经世文编》卷八○。)。即使领到价银,又多烂钞、纸钱,不堪行使。洪熙元年,明朝在顺天府买丝漆等物,还竟然用靛青染料折价支付(注:《宣德实录》卷一二。)。 内外各衙门的太监、官吏还经常毒打买办的铺户。万历时,诸司内监列“刀山大柜,非刑拷酷,以为不如是不足詟折诸商,使之唯所欲为”(注:《万历实录》卷四四○。)。万历三十四年十二月,铺户、义勇前卫指挥佥事王来聘因不堪买办之役,弃印逃亡。总理惜薪司内监杨致中竟令东城兵马司,逮捕王来聘妻子及妻弟燕山右卫指挥佥事郑光耀。郑当夜被打得“遍身重伤,手足拶夹,俱已溃坏”,即时毙命(注:《万历实录》卷四二八。汪若霖:《歇商不宜妄追职官无辜就弊疏》,《明经世文编》卷四六九。)。一般铺商的处境,更可想而知。 买办制度逼得铺户纷纷破产。宣德时,“福州属县,民苦上官和买,破产不足供”(注:吴宽:《匏翁家藏集》卷七一《陈佥宪墓表》。)。江南地区的铺户,“有资竭而罢市者,有倾家而逸徙者。骚扰之害,惨切剥肤”(注:《江苏省明清以来碑刻资料选集》第三三○《禁革短价采买货物并借办官价名色示石刻》。)。应天府铺户,“占籍未及数年,富者必贫,贫者必转徙”(注:《嘉靖实录》卷三○六。)。北京“有数万金者,一挂名于(惜薪司等)四司铺户,无不荡产罄赀”(注:《万历实录》卷四一九。)。隆庆四年,大学士高拱应召还京,“见得里巷小民,十分凋蔽。有素称数万之家而至于卖子女者,有房屋盈街拆毁一空者,有潜身于此复逃躲于彼者,有散之四方转徙沟壑者,有丧家无归号哭于道者,有剃发为僧者,有计无所出自缢投井而死者,而富室不复有矣。臣惊问其故,则曰商人之为累也。……(朝廷买物)派及一家,即倾一家,其未及者,各为展转逃避之计”(注:高拱:《议处商人钱法以苏京邑民困疏》,《明经世文编》卷三○一。《隆庆实录》卷四四。)。这是买办制度下铺户悲惨情景的真实写照。商业和城市的发展,本是相互促进的。马克思说:“商业依赖于城市的发展,而城市的发展也要以商业为条件,这是不言而喻的。”(注:《资本论》第三卷,第三七一页。)铺户作为城镇的商业资本,原可以依赖城市居民对商品的广泛需要,获得迅速的发展。但古代中国的城市,是封建政治统治和经济剥削的中心,对商业资本的发展,起了压制作用。城市愈大,封建势力愈强,对商业资本的压抑也愈严重。铺户的买办制度,就是中国封建社会后期官府压抑城镇商业资本的重要表现。明中叶后,资本主义虽已萌芽,但在买办制度特别严酷的南北两京,人们至今没能找到资本主义萌芽的典型材料,说明中国古代的城市,确与西欧不同。中世纪后期的西欧城市,是发展市民经济的花园。中国城市不是这样的花园,而是布满了封建的荆棘。在这荆棘丛生之地,资本主义破土萌芽难,成长更为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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