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的活动尚有两层历史意义,须加以说明。在列强交逼、国家面临瓜分危机之际,清廷的回应却是日趋僵化,软弱无力。甲午战争在朝野掀起的清议激情,又渐归于平静,未能成为政治主流。军机处光绪戊戌《现月档》所载“王大臣年岁生日单”资料显示(注:光绪戊戌正月册,藏北京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清廷的权力架构有明显的老化倾向。单上所开除一批满洲亲贵年纪较轻外,其余大学士、协办大学士、尚书等枢廷大臣,以至总督、将军等疆吏,平均年龄超过60岁,慈禧太后本人也在甲午年庆祝过60大寿。他们的政治生涯,大多开始于咸丰、同治年间,到了光绪戊戌年,已饱历数十年来内忧外患的冲击,于政事上的表现,主要不出两端:消极的则尸位素餐,得过且过;稍积极的也不过勉力维持,但求大局不致全面崩溃而已。光绪要倚仗他们革新朝政,遇到的困难自是不言而喻。在这种情况下,康有为无疑代表一股来自这个权力架构外缘的动力,不断试图开辟途径,直达位处架构中央、握有一定实权的光绪。百日维新期间的所谓“康党”,其实是当时北京一个最具活力的政治小群体,对戊戌新政起过正面的推动作用。 另一方面,康的积极进取,又不是一个安于保守、苟且的政治环境所能容忍的。戊戌期间,康广仁对其胞兄有过这样的批评:“规模太广,志气太锐,包揽太多,同志太孤,举行太大”(注:丁文江、赵丰田前揭书,第122页。)。康带有霸气的举动,有时不但对变法大局无补,还造成维新阵营内部的分裂,改《时务报》为官报就是一例。康为了早日取得《时务报》的控制权,与该报原经理汪康年发生龃龉,康迳自去电两江总督刘坤一,指责汪不合作,以致汪“私改(《时务报》)为《昌言报》,抗旨不交”的言语,意见于8月22日上谕,光绪还命黄遵宪路经上海时,“查明原委……毋任彼此各执意见”(注:《戊戌变法》第2册,第59页。)。当时袒护汪康年者即有康“挟天子以令钱塘一布衣”的讥评,而“新党之人心解体”,亦因康、汪争执越益显著(注:《戊戌变法》第1册,第367页。)。康的活动又间或超越常轨,为敌对势力增添攻击的借口。康替言官草拟奏章,即被视为结党营私、干预朝政的“勾结”行为。这个阴谋理论遂成为文悌、许应{K3H104.jpg}参劾康,后来御史杨崇伊直接吁请慈禧太后重行训政的主导思想。杨的密折更将康有为、文廷式、孙文相提并论,语意模棱,旨在罗织罪名,成为触发政变的主要原因之一(注:《戊戌变法档案史料》,第461页;关于杨折与戊戌政变发生的关系,参见黄彰健《戊戌变法史研究》。)。康有为和百日维新确有不可分割的关系,这关系不表现于他身膺高位,统筹变法,也没有确凿证明说明光绪曾大用他,但康的言论和活动,对戊戌新政的进程及其最后以政变爆发中止的结局,都产生了直接的影响。 三 长期以来,康有为中心说认为,康既秉政百日,地位显赫,所以政变后受外人保护脱险,随后游历各国,备受重视,也是理所当然的。实情倒不能依这样的逻辑推论出来。康从来不是什么清廷要员,所以政变前外国驻华使节对他所知有限或根本不认识,唯一可能的例外是日本的外交人员。甲午战后,一些日本朝野人士希望和清政府及中国有识之士联手,以达成“兴亚”的目的。康、梁欣慕日本明治维新的成就,也有相应联日的倾向。1897年秋冬间,康、梁在上海成立大同译书局,计划译事以“东文为主”。约在同一时期,日本横滨华侨筹建学校,康有为除推荐门人徐勤出任校长外,还替学校取名“大同”,并亲书“大同学校”四字门额相赠(注:关于筹办大同译书局和大同学校等活动,见丁文江、赵丰田前揭书,第71-73页。)。政变前,日本在华使节知有康、梁,对他们的活动有所认识,倒是很可能的。所以政变发生后,梁启超立即前往北京日本公使馆求助,后来康、梁均逃亡日本,寻求庇护,这都显示康、梁和日本人士曾建立起某种联系。西方列强对华政策的理论和实际,都有异于日本,其驻华代表对中国人物的认识,恐怕还没有落到北京重臣和地方要员及其僚属以外包括康、梁的层面。政变后英人助康逃脱,主要由当时情势促成,其中不无偶然成分,下面加以说明。 1898年9月20日,康离开北京,前往天津、上海。康此行,可以说是出于无奈。3日前(17日),光绪再次明令康前往上海督办官报局,并对康迟迟未去表示“实堪诧异”(注:《戊戌变法》第2册,第97页。)。上谕语调坚决,除非北京政局短期内发生变化,为擢用康制造有利条件,否则康实在没有选择余地,唯有遵旨离京。翌日(18日),“康党”即由谭嗣同出面,夜访袁世凯,商讨部署军事行动的所谓“戊戌密谋”。密谋的具体内容,究竟是袁于光绪到天津阅兵时执杀直隶总督荣禄,以消弭旧党废立光绪的威胁,还是由袁率兵入京包围颐和园,直接劫制慈禧太后?两种说法都有疑点,梁启超在《戊戌政变记》、袁世凯在《戊戌日记》中又各执一词,孰是孰非,殊难取决。日后康、梁矢口否认有围颐和园的阴谋,论者或认为这是政变后康、梁为求开脱罪名作出的矫饰之词,不足为凭。其实,政变后康有为在海外攻击慈禧,对她的品格、行为竭力诋毁(注:见FO233/122所收康从香港寄给英方的“照会”和信件。),组织“保皇”活动又处处以铲除慈禧、扶助光绪复位为大前提。所谓戊戌兵围颐和园的意图,与他流亡中的政治趋向若合符契,若真有其事,又何必隐讳?近年发现毕永年著《诡谋直纪》,似乎又为康、梁戊戌对慈禧不利的密谋提供了“确切可靠的证据”(注:见《近代史资料》第63期;对毕文的一些疑问,见拙文"Communications to the Editor",Journal of Asian Studies,52:404(1993)。)。但细读毕文,一些重要问题尚有疑问,如对政变前毕永年在康党的地位及其参与机密的程度,其称袁、谭秘密会晤时康有为也在场的真确性,其撰写《诡谋直纪》及将之交给日本外交人员的动机等等,因此似不宜轻易全面置信,不能认为据此则围颐和园一案已有定谳。在一个关键问题上,梁、袁记载倒是一致的,即谭嗣同、袁世凯见面没有作出即时行动的决定。武力干政既然无望,康只好离开北京,9月21日在天津搭上太古公司开往上海的轮船“重庆号”。同日,慈禧训政的上谕在京颁下,政变正式开始。 康有为对政变本来一无所知,船过烟台时,他尚有闲情上岸购买梨和石子(注:见康有为《自编年谱》,《戊戌变法》第4册,第162页。)。当船抵吴淞口外为英人拦截时,他才知道北京政局已起变化,清廷正在通缉他。英人为什么要插手援救康?英国驻华公使窦纳乐事后向庆亲王奕劻表示,康未成为通缉犯前,他从没有听过康的名字(注:FO 233/44,"Record Book"(June 1897 to November 1899),P.185.),一些在华英人如传教士李提摩太遂拿这话作把柄,批评窦纳乐对清廷事务的隔阂,因为像康这样突出的维新领袖,窦纳乐只要稍为留意,是没理由不认识的(注:Forty-five Years in China,New York,Frederick A.Stokes Co.,1916,p.266.)。窦纳乐后来向英外交部解释称,康有为在英人庇护下逃脱,他对奕kuāng@②说的话,是不想清廷误会英国早有预谋的干涉中国内政(注:FO 17/1336,No,207,October 13,1898.)。窦纳乐对中国朝政虽然谈不上有深入的了解,但关于康有为,其实不必这样去辩解。1897-1898年,正值列强在华争夺权益趋于白热化阶段,窦纳乐作为英国驻华最高代表,又岂会漠视中国政情?尤其对可能影响英国利益的清廷高层人事的进退,更不会轻易放过。所以这时期他向英外交部的汇报中,经常提到清廷要员如翁同和、李鸿章、张荫桓等人的动态。康没有列身朝廷高位,又从未名正言顺地掌权,窦纳乐不认识他,是不足为奇的。将康从吴淞口截获转送香港的决定,原来就不是他的主意。其中情节,更不是清廷和负责将康捉拿归案的官员所能预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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