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政变发生时,窦纳乐正在北戴河度假。当时鲜为人知的是,他还约晤英国驻华舰队总司令西摩尔中将(Sir Edward Seymour),筹划替清廷重组海军的方案(注:有关文件见Seymour to MacDonald (August 19,1898);MacDonald to Seymour (September 11,1898),in FO 228/1277;MacDonald to FO,in FO 17/1341,No,292;"Memorandum by Major-General Ardagh on the Future of China",FO 228/1269,No.100附件。)。9月17日,西摩尔带同舰队抵达山海关赴约,其中英舰3艘泊金山嘴,4艘泊秦皇岛。由于舰队来意不明,直隶提督聂士成遂发电报向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荣禄报告。荣禄于9月18、19日连向北京总署发电四道报告此事,直到20日晚间才再发电称,英舰已于当日下午6时全部驶离(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清档《收电档》,光绪24年8月3、4、5日北洋大臣电,藏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显然,窦纳乐和西摩尔的会谈已经结束。不难想见,荣禄的电报在北京掀起了一阵恐慌,营造出来的紧张气氛,正配合旧党这几日间的行动。9月18日,杨宗伊上折,指责光绪延用外人变更朝政,并吁请慈禧重行训政,19日,慈禧从颐和园返回紫禁城,这都是在英舰对朝政可能构成威胁的情况下进行的。英人无心插柳,却助长了旧党的声势。9月21日,政变发生,窦纳乐仍在北戴河,虽然他接获北京使署急电告知消息,但津京火车已经停驶,他无法赶回部署相应的外交措施,也没有想到一个名叫康有为的清朝官员的安危,会在上海引起一场中英交涉的风波。 政变爆发当日,北京步军统领衙门只捕获康广仁,没有找到康有为。22日,清廷电谕天津、上海等地官员,密切注意开来的火车、轮船上是否有康,以便随时查拿。同日,荣禄已探悉康于前一天晚上“乘重庆轮船转烟赴沪”,他除向总署汇报代奏外,还“急电李希杰、蔡钧迎头搜捕,悬赏务获”,又电咨南洋大臣刘坤一,从南京配合上海的搜捕行动(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清档《收电档》,光绪24年8月7日北洋大臣电。)。刘坤一遂“急电饬令沪道蔡钧严密逐船搜查”,又悬赏3000元捉拿康(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清档《收电档》,光绪24年8月8日北洋大臣电。)。上海道蔡钧分别接到北京、北洋大臣、南洋大臣捉康的命令,承受的压力可谓沉重。为了将康截获,他去函英驻上海署理总领事璧利南(Byron Brenan),称领有捉捕康有为的密旨,要求搜查进口英轮,随后再派一名亲信前往求见,声言光绪被康用药毒死,案情严重,不得不将康捉拿(注:FO 17/1336,No.59,Brenan to NacDonald(September 26,1898)。)。揣其用意,为了取得英方合作,不惜将案情渲染、夸大。所谓康进“红丸”毒弑光绪的谣言,似非荣禄、刘坤一或京中旧党罗织出来诬康的罪名,而是上海官员为求达到捉康目的向外人捏造的借口。既非事实,所以不便见于外交公文,仅能口头提及,这是蔡钧先去信后再派员往见璧利南的原因。但毕竟事态严重,璧利南反要审慎处理,他知道窦纳乐仍滞留北戴河,未能及时返回北京和伦敦联系,于是便宜行事,直接去电英外交部,传达“光绪已死”的惊人消息。光绪的死讯随即在上海和其他通商口岸外人中传开。 蔡钧还未取得璧利南搜船的许可,便已采取行动。他购得“康犯照相多张,分交所派员役,在淞守候竟夜……又商税司派洋员乘轮在淞口守候,并以堂兄认识康貌同往指拿,凡北来轮船逐一拿捕”(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清档《收电档》,光绪24年8月8日上海道电。)。又于刘坤一悬红以外,另加2000元作为捉获康的奖赏(注:FO 17/1718,enclosure 1,p.195.)。23日上午,英国船“尔多拉多号”(Eidorado)开到,一名英籍海关人员持一帧康的照片上船搜查,但没有找到康。由于这项行动事先未得英方认可,“尔多拉多号”船长和当时停泊上海的英舰“凤凰号”(Phoenix)高级指挥官科可仁(R.P.Cochran)分别向璧利南投诉,科可仁并调派旗下“鄂司克号”(Esk)战舰到吴淞口监视,确保类似事件不再发生(注:FO 17/1718,enclosure 1,p.195.)。璧利南去函蔡钧抗议,指强登英船搜查,乃严重抵触国际法的行为(注:璧利南致蔡钧函,见FO228/1293。)。 同日稍后,消息传到上海,称康有为将于翌日乘搭“重庆号”(Chungking)到达。璧利南见清方人员已在码头和附近海面部署,蠢蠢欲动,为免非法搜船事件再次发生,决定派人在吴淞口外将康截获,转送他船离去。同时,他向蔡钧佯称,英领事馆会派出“巡捕两人到船查缉,不许中国派员役搜捕”(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清档《收电档》,光绪24年8月9日上海道电。)。蔡钧对此怀疑,于是暗中访查,探悉“康有为果为英人拿,必任保护,决不送办”,但事涉外交,他也莫可奈何。璧利南为了避嫌,截康行动不由领事馆人员出面,而由伦敦《泰晤士报》驻华记者濮兰德(J.O.P.Bland)代办。9月24日,“重庆号”开到,康见到濮兰德后,才知道朝局的变化。稍后,窦纳乐向英外交部表示,他对璧利南权宜处理这事全力支持。 璧利南插手援救康有为,据他的解释,乃基于两点考虑:一是避免清廷官员非法上英船搜查而引起国际事端,二是当政变爆发康成为逃犯时,康正在英旗保护之下,所以应予特别看待。以上两点,都从外交、国际法的角度着眼,没有顾及康其人。若是另一个中国官员身陷康的处境,璧利南的措施大概也不会两样。对英国驻北京、上海的外交人员来说,康不是他们熟知的清廷重臣。他们对康的认识,是在康从“重庆号”转到另一艘停泊吴淞口的英船“巴拉瑞号”(Balaarat)后才开始的。先是英驻上海“按察使司衙门副臬使”班德瑞前往“巴拉瑞号”与康见面,两日后,该船驶往香港途中,北京使馆的参赞戈颁(Henry Cockburn)乘同船返英养病之便,访问了康。两次谈话的内容,分别见于事后班、戈作出的书面报告(注:FO 17/1718,pp,183-191;FO 17/1336,pp.137-149.)。他们对康都不大恭维,一致认定他志大才疏、难膺重任。戈颁对康的一些论点,还当面提出异议,后来窦纳乐读到戈颁和康谈话纪录时,还亲笔批注,矫正康对一些所谓守旧派人物的评价。可见英人在政变初期援救康,实由当时环境促成,与康在百日维新期间的活动无关,更非出于对康的偏袒或好感。 英人对康的初步印象,很快便发生变化。康跟班德瑞和戈颁谈话时,已极力鼓动英国出面干涉政变,甚至对北京用武,扶助亲英、进步、勇于改革的英明圣主光绪复位。班德瑞、戈颁、窦纳乐对康这个吁求,视同梦呓,反应冷淡。康抵达香港后,再发表类似的言论,才取得较广泛的同情和支持。管治香港的毕拉克少将(Major-General W.Black)向英国殖民地大臣报告时,认为戈颁对康的看法过于轻蔑(注:英国CO (Colonial Office) 129/285,Black to Chamberlain(October8,1898)。)。政变后外人对康的态度,不管是友善的还是敌意的,是热情的还是冷淡的,都基于一个假定,即康在戊戌维新期间曾是光绪的亲信、谋臣,终于位高势危,被顽固、亲俄、有排外倾向的旧党倾轧。这个印象,部分由康在外积极宣传所致,但外国昧于中国内情,也是重要因素。就是长期驻京的外交人员如窦纳乐、戈颁之流也不例外。他们都批评康鲁莽冒进,推行不切实际的改革(如变易服色),对康的政见也不尽赞同,可是他们都没有认真考究康在戊戌新政中的角色。其他外人对中国政局、对康的认识更见隔膜,而康被清廷通缉的事实,似又意味着政变前康确曾叱咤一时,这对树立康作为流亡政要的形象,提供了莫大方便。 流亡期间,康享有特殊的政治身分,各国政府对他的保皇活动有时给予支持,有时碍于和清廷的关系或进行抵制,对康提出居留、到访、过境的要求,一概予以拒绝,可是从没有根本怀疑康原来在中国政坛上的地位。康所到之处,官方和舆论对他的称呼便鲜能恰如其分,而且常会夸大失实,康自然将错就错,不去一一更正。例如加拿大和美国政府公文和民间报刊,称康为“兵部侍郎”(Vice Minister of War)、“宰相”(Prime Minister)、“前国务顾问”(ex-Counsellor of State)、“(光绪)皇帝的秘书”(Secretary to His Imperial Majesty)、“将军”(General)、“王爷”(Prince)等(注:Robert L.Worden,"A Chinese Reformer in Exile:The North American Phase of the Travels of K'ang Yu-wei,1899-1909"(Ph.D.dissertation,Georgetown University,1972),pp.30-31.)。最常见的称谓是“阁下”(His Excellency),据国际惯例,这原是对大使、总督级政府要员的尊称。加国总理乐日雷(Wilfrid Laurier)和美国总统罗斯福(T.Roosevelt)更先后接见了康,表现友好。康在加、美以外的一些国家和地区如日本、香港、新加坡、英属印度、丹麦、瑞典、摩洛哥游历时,也同样受到厚待(注:有关康流亡期间的活动,见康文佩编《康南海先生年谱续编》,台北文海出版社出版,第1-87页;又Jung-pang Lo,ed.,K'ang Yu-wei:A Biography and a Symposium.Tucson,The University of Arizona Press,1967,pp.175-278。)。政变前仅属一名工部主事、总理衙门章京上行走的康有为,政变后摇身一变成为国际瞩目、先后游历四大洲三十多国的流亡政要。变化之骤且巨,恐怕康先前作梦也没有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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