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在曹丕、曹植之间择立继嗣,是建安后期政治中的重大事件。它不仅决定着丕、植二人的政治命运,而且直接关系到汉魏嬗代的历史转折,因此,历来史家予以关注,是很自然的。南宋人叶适认为,曹操打算在诸子中选择有才能者作为继嗣,并不专守嫡长;因此,“以文则(曹)植,以武则(曹)彰”,假使曹植稍用智术,即可得天下,故曹植有让位之德(《习学记言》卷二七)。清代人宋翔凤认为,曹植淡泊功名,有忠义之心,而曹丕有代汉之意,又居长嫡,故曹操舍曹植而立曹丕(《过庭录》卷一五“刘公斡”条)。周一良先生在叶适、宋翔凤论述的基础上,对上述观点作了进一步阐释(《魏晋南北朝史札记》“曹丕曹植之争”条)。曹道衡以当时各个阶级、阶层人物对立嗣问题的态度为主要依据,认为“从种种力量对比来说,在这场王位继承权斗争中,曹丕其实处于压倒优势而曹植处于绝对的劣势”(《从魏国政权看曹丕曹植之争》,《辽宁大学学报》1984年第3期)。胡守为认为,曹操在选择继承人时既注重才能,又坚持道德标准,其态度是相当慎重的;曹植争嗣失败,主要是其德行有缺陷(《曹操在立嗣问题上的德才观》,《中山大学史学集刊》第1辑)。综上可知,迄今对此的探讨,尚无较一致的看法。本文试图依据史籍记载,对立嗣问题作若干考辨,俾使事实更趋明朗。 一、史籍关于立嗣问题的结论性记述 曹丕、曹植争为继嗣,丕胜而植败。对于造成这一结局的原因,《三国志·魏书》有两处较为明确的记载。其一,《陈思王植传》云: 植既以才见异,而丁仪、丁復、杨修等为之羽翼。太祖(曹操)狐疑,几为太子者数矣。而植任性而行,不自雕励,饮酒不节。文帝(曹丕)御之以术,矫情自饰,宫人左右,并为之说,故遂定为嗣。 其二,《贾诩传》云: 是时,文帝为五官将,面临菑侯植才名方盛,各有党与,有夺宗之议。……太祖又尝屏除左右问诩,诩嘿然不对。太祖曰:“与卿言而不答,何也?”诩曰:“属适有所思,故不即对耳。”太祖曰:“何思?”诩曰:“思袁本初、刘景升父子也。”太祖大笑,于是太子遂定。 这两处记载,一处是突出曹植、曹丕行为举止的差异,说明由此对立嗣问题造成的影响,即“宫人左右,并为之(曹丕)说”,以肯定的语气断言“故遂定为嗣”;一处是说贾诩故作深沉,借袁绍、刘表父子的故事打动曹操,也以肯定的语气断定“于是太子遂定”。古代史籍在记述重大事件的因果关系时,往往强调一点,不及其余,这是通病(纪传体较突出)。因此,以上两处记载不是矛盾的,而是互相补充的。据此,曹丕、曹植争为继嗣的斗争,二人行为举止的差异及“宫人左右”的态度厚薄,曹丕的年长身份与袁绍、刘表在立嗣问题上给予曹操的警示,起了关键作用。 然而,事情远非如此简单。《三国志》卷二三《杨俊传》载:“初,临菑候与俊善,太祖适嗣未定,密访群司。”卷一二《崔琰传》亦载:“魏国既建,拜尚书。时未立太子,临菑侯植有才而爱。太祖狐疑,以函令密访于外。”表明曹操为立嗣问题曾广泛征求各下属机构中僚属的意见,并采取了谨慎的隐蔽方式。检核史籍,明确记载曾接受咨访的有五人,他们是太中大夫贾诩、尚书崔琰、东曹掾邢顒、侍中桓阶、中尉杨俊。此外,尚书仆射毛玠、西曹掾丁仪、黄门侍郎丁復,也当在受咨访者之列①。曹操如此郑重地向臣属征求意见,那么,依据臣属的集中看法,即支持曹丕或支持曹植的主要理由和各自的支持率,从而作出倾向性判断,是在情理中的。我们无法详知当时的具体情形,但从种种迹象推断,事情是朝着有利于曹丕的方向发展的。 支持曹植最得力者莫过于丁氏兄弟。史称丁仪“与临菑侯亲善,数称其奇才。太祖既有意欲立植,而仪又共赞之”②。丁廙曾劝谏曹操说: 临菑侯天性仁孝,发于自然,而聪明智达,其殆庶几。至于博学渊识,文章绝伦。当今天下之贤才君子,不问少长,皆愿从其游而为之死,实天所以钟福于大魏,而永授无穷之祚也。③ 话中极尽赞美,尤其点明“贤才君子”爱戴曹植,可使大魏“永授无穷之祚”,极富感染力。这些话连曹操都觉得有些过份,丁廙则申明自己“不避斧钺之诛,敢不尽言”。丁氏兄弟确实是倾全力支持曹植,其主要理由即曹植具有“奇才”。其次有杨俊,“俊虽并论文帝、临菑才分所长,不适有所据当;然称临菑犹美”④。杨俊支持曹植的倾向是明显的,但底气却不那么充足。 反过来看支持曹丕者的情况。邢颙接受咨问答曰:“以庶代宗,先世之戒也。愿殿下深重察之!”⑤毛玠密谏说:“近者袁绍以嫡庶不分,覆宗灭国。废立大事,非所宜闻。”⑥桓阶则“数陈文帝德优齿长,宜为储副,公规密谏,前后恳至”,其具体看法为:“今太子(世子?)仁冠群子,名昭海内,仁圣达节,天下莫不闻;而大王甫以植而问臣,臣诚惑之。”⑦最突出的要算崔琰。曹操用密函咨访,他却“露板”回答说: 盖闻《春秋》之义,立子以长,加五官将仁孝聪明,宜承正统。琰以死守之。⑧ 曹植是崔琰的侄女婿,崔琰却在大庭广众之下,据“《春秋》之义”,力主曹丕“宜承正统”,辞意决绝。此举给予曹操及群僚的震动,可以想见,事实上,曹操确实“贵其公亮,喟然叹息”。后来丁仪怀恨崔琰,刻意加以陷害,即萌因于此⑨。以上意见归结起来,不外乎曹丕年岁居长,符合“立子以长”的宗法制传统和原则;所谓“德优齿长”,关键在于年齿,因为在前引丁廙支持曹植的意见中,也照例把德行褒赞了一番。仔细推敲,各人的看法虽有所偏重,但态度果决却是一致的。这毕竟是一个重视传统的时代。 贾诩回答曹操咨问的话,已如前揭,立意与崔琰等人略同,而他引袁绍立嗣为诫,毛玠同样做过。可是,陈寿为何独独强调贾诩的“定嗣”之功呢?我们有必要对贾诩其人其事稍作考察。贾诩,武威姑臧人,年少时被人称为有“良、平之奇”,后在董卓部凉州军阀中。他曾倡议李傕、郭汜、张济等围攻长安,稍后投奔南阳张绣,充任谋主。官渡之战前夕,袁绍遣使联络张绣,贾诩当众予以拒绝,并劝张绣归顺曹操,由此深得曹操钦重。贾诩随从曹操征伐,也屡以计谋效用。由于他“策谋深长”,故“天下之论智计者归之”⑩。既然贾诩是这样一位饱经世故的智谋之士,他对立嗣问题的看法,曹操自然是十分重视的。就贾诩而言,他密受曹丕委托,当然想使自己的答辞切中要害,尽量对曹丕有利。曹操既然有舍长立幼的想法,也就不会过份重视传统的宗法观念。但是,如果由舍长立幼而引起争斗和内乱,则是曹操不能不顾忌的。袁绍舍袁谭而立袁尚,在他死后,谭、尚兄弟互相攻伐,授曹操以隙,相继覆亡。刘表舍刘琦而立刘琮,导致在他死后,荆州不保。这些都是曹操亲见亲历之事,必然感触至深。贾诩基于这种认识,以袁绍、刘表父子的故事作答,可谓正中要害;而以他的经历智计,其说服力是毛玠所无法比拟的。以上大概就是陈寿将“定嗣”之功归于贾诩的原因。质言之,崔琰等人对曹丕的支持,加深了曹操对曹丕已有政治地位的认识,而舍长立幼可能引起的严重后果,迫使他放弃了立曹植为嗣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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