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曹操的考察与曹丕、曹植的较量 曹操考察曹植及曹丕的情况,备载于《曹植传》注引《世语》,内容包括两个方面:其一,作教令提问,由曹植作答;其二,令曹丕、曹植各出邺城一门,密敕门吏不让出城,以考验两人的临机决断能力。当时,杨修和贾逵、王淩皆任丞相主簿,他们暗中帮助曹植,“预作答教”,但痕迹太露,被曹操“推问”而泄底;第二项考察也出现了类似情况。其实,优秀的文人学士,并非必然就是志、才双修的政治家,有时甚至相反,曹植即是这样:他文采横溢,却囿于传统观念,对汉室心存眷恋;书生气重,拙于权术矫饰。因此,考察的结果,曹植的政治抱负和才能终究不能令曹操放心(25)。正是在这样的前提下,其它一些因素才显得重要起来,并影响了立嗣问题的结局。 除前述曹操征求臣属的意见外,与之相关,立嗣问题牵涉到一些重要的人事关系,它直接影响到后嗣的地位和权威,甚至更深层次的问题,曹操不能不慎重对待。 支持曹植最得力的丁氏兄弟,是曹操的旧友丁冲之子。丁冲与曹操同籍(26),曾建议曹操“匡佐”汉献帝,两人情谊深厚。丁仪号称“令士”,丁廙也颇有才学,是“谯沛人”中难得的文官之才,因而受到曹操的培植和宠信。丁氏兄弟对“大魏”的忠心,曹操自然深信不疑。然而,丁仪颇有报复妒忌之性格,他支持曹植而反对曹丕,即因为曹操打算将爱女许配给他,却被曹丕劝止。据史载,丁仪任西曹掾,曾多次谗间毛玠、徐奕、何夔等;崔琰被杀,毛玠被废,也是由他密告而引致(27)。这种排斥异己的做法,使丁氏兄弟与众多臣僚构成了敌对形势,侍中桓阶、和洽、尚书傅巽等都是其反对派。丁氏兄弟入仕较晚,除了仗恃曹操的宠信,本身并无政治根基。若由曹植继嗣,丁氏兄弟必然充任辅弼,如此怎能保证不出内乱? 曹植的另一个主要支持者杨修,是汉太尉杨彪之子、袁术之甥。杨彪曾构嫌于曹操,时值袁术在淮南称帝,“操托彪与术婚姻,诬以欲图废置,奏收下狱,劾以大逆”(28)。杨彪在狱中颇受折辱,但终被放免。后来,他见“汉祚将终”,便采取与曹氏不合作的态度。杨修本人任丞相主簿期间,恃才自负,也颇遭曹操猜忌。《曹植传》称:“太祖既虑终始之变,以修颇有才策,而又袁氏甥也,于是以罪诛修。”裴注引《典略》亦称: 至二十四年秋,公(曹操)以修前后漏泄言教,交关诸侯,乃收杀之。修临死,谓故人曰:“我固自以死之晚也。”其意以为坐曹植也。 综合两段记述,杨修的死因可概括为:曹操“虑终始之变”,即顾忌杨修“才策”高深,又是死敌袁氏之甥,深恐后嗣难制而有颠覆之变,因而要置他于死地。这是曹操出于深层考虑而作出的根本决断。所谓“以罪诛修”,是具体运用手段的方面,即藉口杨修“前后漏泄言教,交关诸侯”,将他诛杀。虽然杨修死于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秋,上距曹操正式立嗣已近两年,但他致死的直接原因主要是在这立嗣问题上暗中帮助曹植,他临死前的话即证实了这一点;胡三省称“以修预作答教谓之‘漏泄’,与植往来谓之,‘交关诸侯’”(29),甚是。总之,以杨修的政治背景,他与曹植关系密切,对曹植争嗣实是一个障碍因素。 进一步考察,我们还可发现,曹植、曹丕在结交政治人物尤其是名士方面,存在着较大差异。曹植封平原侯时,曹操选拔邢颙为其家丞,并下令说:“侯家吏,宜得渊深法度如邢颙辈。”(30)邢颙是冀州名士,人称“德行堂堂邢子昂”,曹操让他侍从曹植,就是要让曹植接受礼法熏陶。然而,曹植与邢颙颇不相合,为此,庶子刘桢特意致书曹植加以劝谏。《晋书》卷三七《司马孚传》载:“魏陈思王植有俊才,清选官属,以孚为文学掾。植负才陵物,孚每切谏,初不合意,后乃谢之。”也反映出曹植恃才任性,不善结交人物。相比之下,曹丕要高明得多。前面提到的崔琰、凉茂、邴原、程昱等人,曹丕都与之有较好的合作关系,而前三人是享有盛名的大名士。不仅如此,对荀彧、贾诩等关键人物,他也加意笼络。我们不能忽视这种人事关系,因为它实质上是政治的一个重要方面。在曹操的一生中,充满着与各种名士的复杂关系,或投靠,或打击,或联合,或利用,贯穿着他毕生事业的始终,但总的来说,联合、利用才是最终目标。以此来衡量曹丕、曹植结交名士的表现,高下立判。 曹操立嗣,是一件最重要的“家事”,因而也充满了感情因素。这是与“国事”对应的另一个方面。《曹植传》称;“性简易,不治威仪。舆马服饰,不尚华丽。每进见难问,应声而对,特见宠爱。”表明曹植的性情、习尚与曹操相投合,言辞对答也令其惬意,因而深受宠爱。在联络父子感情方面,曹植捷足先登。又《贾诩传》称:“文帝使人问诩自固之术,诩曰:‘愿将军恢崇德度,躬素士之业,朝夕孜孜,不违子道。如此而已。’文帝从之,深自砥砺。”贾诩不愧为“论智计者”之宗主,他提出的上述建议,正是看似平凡、实则高明的“自固之术”,对于联络父子感情,极具针对性。由此,我们便不难理解史籍中的下列记述。《三国志》卷二一《吴质传》注引《世语》载:曹操出征,曹丕、曹植送于路侧。曹植称述功德,出口成章。曹丕受吴质启发,临别时哭泣而拜,“王(曹操)及左右咸k22i126.jpg欷,于是皆以植辞多华,而诚心不及也”。前引《曹植传》载:“植任性而行,不自雕励,饮酒不节。文帝御之以术,矫情自饰,宫人左右,并为之说。”《三国志》卷二○《赵王幹傅》载:“幹母(王昭仪)有宠于太祖。及文帝为嗣,幹母有力。”概括而言,曹丕“深自砥砺”,或“御之以术,矫情自饰”,收到了成效,在很大程度上抵消了曹操对曹植的眷爱之情。 通过以上考察,我们可获得两点认识,首先,曹操一生爱才惜才,对己子尤其如此。他因曹植之才而特加宠爱,以至欲立为嗣,其中情感因素实居主导方面。但是,通过多方调查,发现曹植的政治抱负和才能都不能令人满意,而曹丕及其支持者的政治势力却相当强大,为避免不测之变,于是郑重地决定立曹丕为嗣。其间,曹操经历了以理性思考澄清感性认识的过程。不以感情用事,而是正确地审度时势,正是曹操在立嗣这类重大决策方面的英明之处。顺便提及,前引《三国志·魏书·曹植传》,尤其是《贾诩传》关于立嗣问题的结论性记述,把握住了该问题的最突出现象,其丰富内涵则需要我们依据史实加以阐述。 其次,择立继嗣的过程实际上是篡汉建魏的一次预演,因为无论支持曹丕或支持曹植,都是以承认“大魏”为前提条件的。曹操力图以魏代汉,臣僚们自然清楚,因此,对“大魏”立嗣关心,即显示了一种明确的支持态度,而持反对态度者,则不预于立嗣议论。我们判断崔琰并非真正要反对曹操晋封魏王,这也是根据之一(31)。总之,立嗣问题超出了其本身,意义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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