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应试者来说,考试以新学是尚意味着中国腹地的读书人可能因买不到“新学”书籍、或买到而熟悉程度不够而竞争不过久读新学书籍的口岸士子。山西举人刘大鹏即大约到1895年赴京应试后,才了解到口岸士人读的是什么书,旋于次年10月请人代买回《皇朝经世文编》和《续编》等书抓紧补习。在集中阅读这些新学文章约半年后,刘氏回想起当年自己也曾学过《几何算学原本》,且“颇能寻其门径,然今已忘之矣”(注:刘大鹏:《退想斋日记》,乔志强标注,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62-70、73页。)。可知咸同时期新学的传布本已较广,但一因士人基本心态未变,更因科举取士的标准未变,许多人读点新学书籍也多半是走过场,读过即忘。到取士标准正式转变时,又有悔之已晚的感觉。 科举考试内容的改变,其实已带有质变之意。从文化竞争的长远视角看,中国读书人主要思想资源从孔孟之道向新学的转变(更多是在意识层面,潜意识即通常所谓的安身立命之处则基本未变)的影响所及,恐怕不亚于后来科举制的废除。如果从新政需要新式人才的角度考虑,考取之士既然以新学为重,当能应付政府暂时之急需;而更广大的读书人阶层也势必随之修改他们的治学之路。不论是为了实行以澄清天下为己任的志向,还是为了做官光宗耀祖,甚至纯粹就是想改变个人和家庭的生活状况,只要想走仕进之路(以及获得与此相关的教职),任何士人都必须转向以西学为主流的新学。 湖南举人皮锡瑞就是一个主动追随者,他在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初决定加入南学会时自述说:“予入学会,特讲求新学。考订训诂,恐将束阁,不复有暇著书。”皮氏家境不丰,以教馆为生,他的趋新可见明显的社会层面的动机。他那时曾与偏旧而家有恒产的湘籍学者叶德辉交谈,颇感叹叶之所以能“不喜新学”,即因其“进退裕如,故不需此”。此语甚值得玩味,不能“进退裕如”的皮氏,就不得不放弃自己原来所长的考订训诂而讲求并不熟悉的新学,以迎合当时湖南地方官正在推行的新政而取得馆地(注:皮锡瑞:《师伏堂日记》,光绪二十四年一月二十日、二十三年十一月十四日。)。 刘大鹏则是被动追随者的一个显例。他认为教书是“依人门户度我春秋”,并不愿以此为生。刘氏虽然对新学有较强的排拒之意,却主要是因信息的不流通而追赶不上社会的变化。他的确不满这些新变化,但仍存追赶之心,自己也一直在补习新学。义和团事件后,山西省城各书院改为大学堂,该校不仅“延洋夷为师”,且“所学以西法为要”,这是刘氏平时最为切齿的。他听说有数位原有的中国教师因“闻洋夷为师而告退”,盛赞其“可谓有志气者也”。但当他获悉该校还要补招二十余名学生时,立即由隔县的教馆赶回家让自己的儿子去报名应考(注:说详罗志田《科举制的废除与四民社会的解体--一个内地乡绅眼中的近代社会变迁》,《清华学报》(台湾新竹)新25卷第4期(1995年12月)。)。 在四民社会晚期,“耕读”为业本已越来越成为一个象征,许多读书人并不真的耕种土地,而是实行所谓“笔耕”。教书的馆地对不能做官的读书人来说不啻生活的保障,科考的转变直接影响到何种人才能得到教职。当戊戌年湖南新政勃兴时,有一位“在沪上方言馆多年,通西国语言文字”的师璜,即“闻湖南兴西学,归谋馆地”。那年五月,江西有位趋新士人雷见吾来请皮锡瑞代谋职,皮即指出,“既停八股,或者谋事不难”。可知兴西学即为通西文者开放馆地,而停八股则新人谋事不难。到戊戌政变后科举复旧,前此“各处书院求山长”之事则“今无闻焉”(注:皮锡瑞:《师伏堂日记》,光绪二十四年闰三月一日、五月十五日、二十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科举的改革真是有人欢喜有人愁,且同样的人在不同政策之下立刻可见境遇的判然两别。 与“馆地”直接相关的兴学堂之举,也值得再作考察。科举制改革的一个影响深远的社会后果即中国的城乡渐呈分离之势,大约就始于兴学堂。章太炎注意到:兴学堂主之最力者为张之洞,由于张氏“少而骄蹇,弱冠为胜保客,习其汰肆;故在官喜自尊,而亦务为豪举”。此风气也影响到他办学堂:“自湖北始设学校,而他省效之。讲堂斋庑,备极严丽,若前世之崇建佛寺然。”章氏以为,“学者贵其攻苦食淡,然后能任艰难之事,而德操亦固。”给学生以优厚待遇的本意在劝人入学,但“学子既以纷华变其血气,又求报偿,如商人之责子母者,则趣于营利转甚……以是为学,虽学术有造,欲其归处田野,则不能一日安已。自是隋游之士遍于都邑,唯禄利是务,恶衣恶食是耻”。不仅不能任艰难之事,其“与齐民已截然成阶级矣”(注:章太炎:《救学弊论》,转引自汤志钧《章太炎年谱长编》下册,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760页。)。 传统中国士人是以耕读为标榜的,多数人是在乡间读书,继而到城市为官,最后多半要还乡。新制则大学(初期则包括中学)毕业基本在城市求职定居,甚至死后也安葬在城市,不像以前一样要落叶归根。这意味着以前整个社会的循环流动在相当大程度上已经中止,后来逐淅引起世人注意的读书人之“脱离群众”,部分也因传统的耕读生涯的中止所致。到民国后,章太炎进而指出:“自教育界发起智识阶级名称以后,隐然有城市乡村之分。”所谓“智识阶级”其实就是教育制度改革的产物。太炎敏锐地认识到,由于“城市自居于智识阶级地位,轻视乡村”,就产生了城乡“文化之中梗”(注:章太炎:《在长沙晨光学校演说》,1925年10月,《章太炎年谱长编》下册,第823页。)。民初的知识分子学西人提出“到民间去”的口号,正是那时城乡已分离的明证。但这个问题在很长时间内并未得到时人的重视,也没有产生出什么因应的措施。 当初清政府在改革科举之时,已开始兴办学堂来填补科举制的教育功用,这本是很有见识的举措。但一种新教育体制并非一两纸诏书在短期内便可造成,而清季举国都已有些急迫情绪;从1901年到1905年那几年间,仅张之洞、袁世凯等人关于科举制的奏折所提出的办法,几乎是几月一变,一变就跃进一大步;前折所提议的措施尚未来得及实施,新的进一步建议已接踵而至,终于不能等待学堂制的成熟即将科举制废除(注:参见王德昭《清代科举制度研究》,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236-245页。)。 上有所好,下必趋奉;诏书一下,则人人皆竞言开学堂。但事前并无人才物质的充分准备,许多新学堂也就难以起到原设计的建设性功用。早在从八股改试策论时,就不仅许多考生不会做,更缺乏合格的阅卷者。这在戊戌时的湖南一直是使趋新士人焦虑而未能根本解决的问题,他们后来不得不在《南学会章程》中“添入愿阅课卷一条”,以作弥补(注:参见皮锡瑞《师伏堂日记》,光绪二十四年三月五、十八日、闰三月三、四、六、十一日。)。改策论已患师资不足,遑论新学西学。故当时南京、苏州、上海等地“最著名大学堂”的情形是“陆师学生派充师范,八股专家支持讲席”(注:侯生:《哀江南》,《江苏》(1903年4月),张枬、王忍之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1卷下,三联书店1960年版,第537页。)。 由于改与革的一面不断加速而建设的一面无法跟随,遂造成旧制度已去而新制度更多仅存在于纸面的现象。刘大鹏即看到关键所在:科举是在“学堂成效未有验”时就突然废除的(注:刘大鹏:《退想斋日记》,第146页。)。旧制既去,新制尚不能起大作用,全国教育乃成一锅夹生饭。新学堂确实培养了不少“新人物”,却未必养成了多少“新学人”。梁启超在戊戌年曾希望“异日出任时艰,皆[时务]学堂十六龄之子”。叶德辉即反驳说:“天津水师学堂、上海方言馆、福州船政局,粤逆平定后即陆续创开,主之者皆一时名臣大僚;三十年来,人材寥落。岂今日十六龄之子异于往日十六龄之子?亦岂今日之一二江湖名士异于往日之名臣大僚?然则人材与学堂,截然两橛,概可知矣;然则学堂与书院弊之一律又可知矣。”(注:叶德辉:《郋园书札·与刘先端黄郁文两生书》,长沙中国古书刊印社1935年《郋园全书》版,第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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