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新文化运动是一场未完成的启蒙运动。关于五四启蒙的嬗变,一种有影响的解释是将其归因于五四运动突发的历史结果,如胡适的“政治干扰启蒙”说和李泽厚的“救亡压倒启蒙”说。这种化约论和外在论的阐释,显然难以揭示五四启蒙运动内在的思想张力及其演化脉理。本文拟从中国现代化历史语境中启蒙内在的价值冲突,探寻新文化运动的固有思想矛盾以及启蒙嬗变的内在思想原因。 一、现代化语境中的启蒙 新文化运动作为中国现代化进程的一个特定阶段,是对辛亥共和改制失败的历史回应。用美国学者舒衡哲(Schwarcz Vera)的话说, 它是一种“后政治启蒙”(注:参阅[美]舒衡哲:《中国的启蒙运动》,山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辛亥革命废除了帝制却社会腐败积弱依旧,而神圣的共和旗帜则流为袁世凯窃国工具的严酷现实,打破了戊戌以来制度万能的迷信。而民初甚嚣尘上的尊孔逆流,则进一步凸显了中国现代化的文化症结。于是变革民族文化心理的启蒙被提上了时代的日程。辛亥“共和幻像”给改革者最大的启示在于,社会文化是一体进化的,没有文化价值的变革和国民心理素质的改造,任何改革制度的尝试都难免流于形式。梁启超在回顾辛亥后的历史进程时指出:辛亥以来,“革命成功将近十年,所希望的件件都落空,渐渐有点废然思返,觉得社会文化是整套的,要拿旧心理运用新制度,决计不可能,渐渐要求全人格的觉悟。”(注:李华兴等编:《梁启超选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834页。 )陈独秀则把清末以降中西冲突所引发的变革运动归为由“学术”的觉悟到“政治”的觉悟、进而到“伦理”的觉悟的演进过程,并把“伦理的觉悟”归为“彻底的觉悟”(注:《青年杂志》1卷6号。)。这种“伦理的觉悟”和“全人格的觉悟”,就是召唤五四启蒙的历史动因。新文化运动的中心课题,是中国文化的重建和国民性格的再塑。启蒙学者洞察到中国传统价值系统与现代性之间深刻的时代差异,因而大力鉴取西方现代文化,试图通过批判和变革传统,来改造国民的文化心理结构,进而推动中国现代化的历史进程。 在启蒙学者看来,要更新中国文化必须取资西方现代文化,其精华为民主和科学。康德认为,启蒙的本质在于“自我的解放”。五四启蒙者以欧洲启蒙人文主义为思想武器,力倡人的自由和个性解放。在著名的启蒙宣言《敬告青年》中,陈独秀通过倡言“人权”和“科学”,揭示了人的自由和解放的启蒙主题。他在文中把欧洲近代历史归结为人的解放的历史,以政治解放、经济解放、宗教解放、妇女解放来阐释“人权平等”的民主运动,把“科学法则”归为破除迷信和蒙昧禁锢的思想解放的理性工具,并将科学视为提高生产效率以增进人生幸福的有效手段。而陈氏所谓“解放”,其要旨则在于“自由”:“解放云者,脱离夫奴隶之羁绊,以完其自主自由之人格之谓也。”(注:《独秀文存》,安徽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4页。 )陈独秀的“人权”与“科学”以人文主义精神为基底,他把两者视为实现自我解放的必由途径。欧洲近代人文主义的价值基础是个人,人的解放首先是“个人的解放”或“自我的解放”。因而确立人文主义价值观,首先要求批判中国传统的社群至上的价值取向,而实现价值主体由群体人伦到个体人格的转换。新文化运动之启蒙的中心主题,即在于以个人主义取代群体主义的价值转型。陈独秀号召“以个人本位主义,易家族本位主义”,胡适高扬易卜生的“个性主义”,李大钊倡言“自我的解放”,鲁迅主张争“人的价格”,周作人以“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来阐扬“人道主义”,高一涵力主“小己主义”,其要旨都在于倡导一种现代人文主义价值观,以唤醒国民的自我意识,从而实现个性解放的价值转型和精神变革。 中西文化在价值结构和价值取向上存在着根本差异。前者以人伦的和谐来维系社会的稳定,后者则以个性的自由来推动社会的发展。五四启蒙学者洞察到这种农业文明和工业文明之价值观的深刻差异,并且鉴取西方人文主义思想武器,对儒家伦理展开了激烈的批判。在启蒙学者看来,儒家伦理的要害在于无视人的主体价值和人的尊严,而以义务本位的孝悌之道,抹杀人的个性和个体的独立人格,从而使个人丧失其主体地位而沦为族权、夫权、皇权的附属物。这种吞噬个性的伦理专制主义,造成了窒息民族生机的主奴根性,它是和尊重人的价值、崇尚人的自由创造精神的现代文明背道而驰的。因而,要实现文化转型和模塑现代公民人格,必须破除以礼教纲常为基础的传统价值系统。陈独秀、鲁迅、吴虞和李大钊等人对儒家礼教的反思和批判,贯穿着立基于现代人文主义的深刻的理性精神。 五四启蒙学者的文化选择,是其对寻求富强的现代化历史情境的回应。他们对西方现代性的体认和对中国传统的批判,与其说源于“人的发现”的形而上哲思,毋宁说出自民族救亡的现实需要。正是从对中西冲突形成的中国文化危机的反省中,他们体认了西方工业文明的世界历史意义,以及中西文化之间巨大的时代落差,从而作出了引鉴西方现代性和改造中国传统文化的抉择。陈独秀在《法兰西人与近世文明》中,强调中西文明代表两个不同的历史时代,西洋文明代表“近世文明”,而中国文明尚未脱“古代文明”窠臼,中国要走向现代必须鉴取西洋文明,尤为向欧洲文明的先进法国文明学习。陈的启蒙思想充满救亡的忧患意识,在他看来,“欧美之文明进化,一日千里,吾人已处于望尘莫及之地位”,“救于灭亡之运命,迫在目前。”(注:王光远:《陈独秀年谱》,重庆出版社1987年版,第32页。)陈对人权和科学的倡言,亦为此民族忧患意识所驱策:“近代欧洲之所以优越他族者,科学之兴,其功不在人权说下,若舟车之有两轮焉。”“国人而欲脱蒙昧时代,羞为浅化之民也,则急起直追,当以科学与人权并重。”(注:《独秀文存》,安徽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9页。 )这种源于殖民化危机的寻求富强的救亡式现代化诉求,成为五四启蒙的特定历史语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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