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王朝定鼎以后,南京作都53年。其间,洪武皇帝曾以元氏阍弱,威福下移,近世风俗相承,流于僭侈,至闾里之民服食居处,与公卿无异为由,对江南进行打击,强制迁徙富民14万户于凤阳。以后,又二次徙19600余户富豪于南京。永乐皇帝为兴新都之繁盛,又进行了一次将南京周围的苏州等10府、浙江等9省巨姓富民强行北狩,以实北京的大行动。因此,长洲梦苏道人王悊如是说:“吴中素号繁华,自张氏之据,天兵所临,虽不被屠戮,人民迁徙三都、戌远方者相继,至营籍亦隶教坊,邑里潇然,生计鲜薄,过者增感。”这个以躬耕自约的荻乡处士,还颇具一番“隐抱显略,野怀朝忧”的心肠,平生有所见闻即笔之,没有什么忌讳。江南社会之演进,他很有感触。他的《寓圃杂记》,其中对苏州的盛衰记之颇详。他说,正统、天顺间,他进过苏州城,所见情景尚“稍复其旧,然犹未盛”。这是自明立国80多年的大体情形。在成化年间,基本上每隔三四年他要去一趟城里,“则见其迥若异境”,情况已改变了许多。至弘治时,苏州的社会面貌更是日新月异,“愈益繁盛”。但见那:“闾辐辏,万瓦鳞,城隅濠股,亭馆布列,略无隙地。舆马从盖,壶觞秔盒,交驰于通衢。水巷中光彩耀目,游山之舫,载妓之舟,鱼贯于绿波朱阁之间,丝竹讴舞,与市声相杂。”市面上“凡上供锦绮、文具、花果、珍羞奇异之物,岁有所增。若刻丝累漆之属,自浙宋以来,其艺久废,今皆精妙。”真是“人性益巧而物产益多”,“至于人材辈出,尤为冠绝。”(注:王悊《寓圃杂记·吴中近年之盛》,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42页。) 明代江南社会发展的明显变化,主要是在嘉靖、隆庆、万历三朝,为明人奉为“圣明极盛之世”的那个阶段。顾炎武《歙县风土论》(注: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原编第9册《凤宁徽》第76页。)对明代变化状况作了这样的议论:自明初至弘治以前,犹如一年之中的冬至以后到春分之前,由于国家实施劝农政策,所以“家给人足,居则有室,佃则有田,薪则有山,艺则有圃”,农耕社会秩序处于相对稳定阶段,“催科不扰,盗贼不生,婚媾依时,闾阎安堵。妇人纺织,男子桑蓬,臧获服劳,比邻敦睦”。“诈伪未萌,讦争未起,纷华未染,靡汰未臻”。一派静谧的田园风光景象。此为农村小农经济发展的上升时期,至弘治而盛极。正德末、嘉靖初,犹如春分以后夏至之前,是时农村中的小农经济状况已逐渐起了变化,人口滋殖,土地易主,田少人众。“出贾既多,土田不重,操资交捷,起落不常”。嘉靖末、隆庆间,犹如夏至以后、秋分之前,社会上“末富居多,本富尽少,富者愈富,贫者愈贫,起者独雄,落者辟易,资爰有属,产自无恒。贸易纷纭,诛求刻核,奸豪变乱,巨滑侵牟。于是诈伪有鬼域矣,讦争有干戈矣,纷华有波流矣,靡汰有丘壑矣”。封建社会的小农经济受到商品经济的严重挑战,礼法制度已发生危机。万历末叶以后则阴盛而阳渐衰,犹如秋分过后,冬至之前的时令,“富者百人而一,贫者十人而九”,社会上两极分化已十分严重,“贫者既不能致富,少者反可以制多”,农耕传统社会“淳朴”的社会风气破坏了,“金令司天,钱神卓地,贪婪罔极,骨肉相残。受享于身,不堪暴殄,因人作报,靡有落毛。于是鬼域则匿影矣,戈矛则连兵矣,波流则襄陵矣,丘壑则陆海矣”。沧桑变异,一派萧杀没落之气涵盖着大地。这种情形,尤以江南为甚。此观点从《浙江通志·风俗下》(卷100)的记载中,即可获得证实:“至宣德、正统,法网渐疏,奢侈竞起。成化、弘治间,役轻费省,生理滋殖。田或亩十金,屋有厅事。正德以来,贫耗而无高资,鲜所借贷,民由是困。”嘉隆万三朝以后,农村中封建地主兼并土地的情况确实在日益加剧,城市商品货币经济同时日趋活跃,贫富差距也越来越大,是所谓僭稌之风复炽。范濂《云间据目抄》中遂有“风俗自淳而趋于薄也,犹江河之走下,而不可返也”之感叹。 赵翼指出:“论者谓明之亡不亡于崇祯,而亡于万历。”(注:赵翼《廿二史札记·万历中矿税之害》,卷35。)表明他已经察觉到:明代中叶商品货币经济的很大发展,代表封建传统势力中的腐朽力量在不断扩散,以商人和手工业为主体的市民群众一种新兴力量在崛起,及其对农本社会的危害。明王朝尽管采取严厉的中央集权制度,却再也难以保持封建社会的传统秩序。历史评论说:“神宗冲令践祚,江陵秉政,综核名实,国势几于富强。既乃因循牵制,晏处深宫,纲纪废弛,君臣否隔。于是小人好权趋利者驰鹜追逐,与名节之士为仇仇,门户纷然角立。驯至愍,邪党滋蔓。在廷正类无深识远虑以折其机牙,而不胜忿激,交相攻讦。以致人主蓄疑,贤奸杂用,溃散决裂,不可振救,故论者谓明之亡,实亡于神宗,岂不谅欤。”(注:《明史·神宗纪二》第21卷。)可见以损江南之有余去补落后地区的不足,用均衡姿态维护王朝政局稳定的措施,亦颇难奏效。张居正迹似专擅,雷厉风行起来的发展嘉隆以来的改革活动,客观上反而促进了商品货币经济的发展。而且,这一发轫于江南的改革的被肯定与推广,对江南社会经济的持续发展,事实证明是相当有利的,尽管人们一再议论说“江南重赋”。“明初地旷人稀,土田不过亩一金,是时法尚严密,缙绅士庶罔敢侈肆,衣不过细布土缣,仕非达官不得辄用苧丝,女子非受封不得长衫束带,居室无厅事,高广惟式”(注:《浙江通志·风俗下》,转引自《太平县志》。)的社会面貌,在江南已经完全改变。王道隆《菰城文献》记云:今则“拥资则富屋宅,买爵则胜舆服,钲鼓鸣笳用为常乐,盖有僭稌之风焉。”(注:《菰城文献》,转引自《湖洲府志·舆地略·风俗》,卷29。)吴江地区“庶人之妻多用命服,富民之室亦缀兽头”。松江地区“虽奴隶快甲之家,(家具)皆用细器”。“纨绔豪奢,又以椐木不足贵,凡床厨几棹皆用花梨瘿木、乌木,相思木与黄杨木,极其贵巧,动费万钱”。江阴地区亦如是:“富者之居,僭侔公室,丽裙丰膳,日以过求。”(注:嘉靖《江阴县志·风俗记》,卷4;乾隆《震泽县志·崇尚》,卷25;范濂《云间据目抄·记风俗》,卷2。)松江地区“素称奢淫”,“豪门贵室,导奢导淫,博带儒冠,长奸长傲,日有奇闻叠出,岁多新事百端,”“黠傲之俗,已无还淳朴之机。”(注:范濂《云间据目抄》卷2。)江南社会的这种变化,撞入知识分子们的视野,必然使他们在心灵深处产生一种传统与现实的冲突和交融,并对此作出自己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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