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致与《天下郡国利病书》同一时期,还有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问世。顾祖禹与顾炎武同为清初著名的经世学者,他这部书共一百三十卷,可谓明代以前历史地理学之集大成者,其中关于沿海各省的论述,多涉及明代以来的海防地理形势和分防备倭情况,当时即被誉为“数千百年所绝无而仅有之书”(23),颇受当代及后人推重。 康熙中期,吏部侍郎杜臻撰《海防述略》一卷。清政府收复台湾后,杜臻曾奉命巡视闽粤两省沿海防务,后来结合其他大臣在浙江、江南的巡视情况,撰成此书。(24)是书可谓清初海防思想和实践的集中反映。道光八年曹溶的《学海类编》、光绪三年王锡祺的《小方壶斋舆地丛钞》,均收录是书,可见其在清代海防思想史上的重要性。据当代学者研究,该书显然继承了明代周弘祖《海防总论》和郑若曾《郑开阳杂著》中的许多观点。(25)这里尚需注意的是,明代周弘祖的《海防总论》,其实又明显继承了郑若曾的著作。《海防总论》开头略述全国海岸势要,紧接着是一段关于倭寇的论述:“总其入寇,则随风所之……向之入寇者,萨摩、肥后、长门三洲之贼居多,其次则大隅、筑前、筑后、博多。博人善造舟,而丰前、丰后、和泉之人,间亦有之,乃因商于萨摩而附行者。”(26)这段话显系摘自《筹海图编》卷二“倭国事略”,几乎一字不差。《海防总论》云:“广东列郡者十,分为三路……而东路尤为要冲……”(27),此段改编自《郑开阳杂著》卷一“广东要害论”。也就是说,作为清初海防重要文献的杜臻《海防述略》,其实源于郑若曾的海防论著,其要义和基本内容,都体现了明中期以来“备倭”话语的延续。 康熙中期,名儒姜宸英亦撰《海防总论》一卷。该书首先回顾明初海防废弛情况和嘉靖倭患经历,然后引用《筹海图编》卷十二“御海洋”篇的论述。对于郑若曾“必哨贼于远洋而不常厥居,挈贼于近洋而勿使近岸”的观点,姜宸英谓“斯策之最善”。(28)从内容上看,是书基本为郑若曾著作的延续,更具守成色彩。值得注意的是,该书先随姜氏《湛园集》一并收入《四库全书》,后又收入曹溶的《学海类编》、魏源的《皇朝经世文编》和王锡祺的《小方壶斋舆地丛钞》,在清代的影响不可谓不大。此种际遇,颇能显示清代海防思想发展在时间意义上的“眼光向后”特征,即注重历史经验教训的传承,守成有余而创新不足。 清初韩奕撰《防海集要》一卷,列举沿海各要冲之处及明清以来的设官驻军方案。与明中期以来的海防论著一样,是编仍然以“倭/寇”为假想敌,内容上多沿袭郑若曾的著作。比如论浙江海防形势一段,显系辑自《郑开阳杂著》卷一之“浙洋守御论”(29),论述广东海防形势的一段,完全取自《筹海图编》卷三之“广东事宜”(30),仅个别文字有所损益。 嘉道年间,欧洲力量东扩势头愈益强烈。在此形势下,又一批海防论著纷纷面世。比如嘉庆六年(1801)刊印的薛传源《防海备览》十卷,道光十八年(1838)刊印的严如熤《洋防辑要》二十四卷以及道光二十二年(1842)刊印的俞昌会《防海辑要》十八卷。这些著作的性质与明中期郑若曾的《筹海图编》类似,均为具有官方背景的综合性海防资料汇编,其中许多内容与郑氏著作之间有着明显的继承关系。面世于鸦片战争前夕、规模最大的《洋防辑要》,可谓这一时期代表,也是明嘉靖年间郑若曾以降海防撰著的涓涓细流的汇集和尾声。 《洋防辑要》的编纂者严如煜,湖南溆浦人,嘉道年间知名经世学者,曾在两广总督那彦成手下参与筹划海防事宜,因有《洋防辑要》之编纂。该书凡二十四卷。卷一为 12幅“总分直省海疆图说”。卷二、卷三辑录清代以来关于水师管理、出海民船管理方面的文件,以及各省水师分防编制、水师人事管理、沿海府州县概况资料等。卷四至卷八,分别为直隶、山东、江南、浙江、福建、广东“沿海舆地考”,完全辑自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一书。卷九至卷十五,分别为江南、浙江、福建、广东四省“防海略”,完全辑自顾炎武的《天下郡国利病书》。卷十六为“沿海形势总略”,卷十七为“策略”,卷十八为“风潮占验”,卷十九为“操练水师略”,卷二十为“水战筹”,卷二十一为“兵器筹”,卷二十二为“海运旧制”,卷二十三为“盐务”,卷二十四为“洋夷市贡”。 值得注意的是,《洋防辑要》这样一部面世于鸦片战争前夕的海防巨著,严如煜这样一位亲身经历过广东海事的士大夫,其海防思考方向依然是“眼光向后”。他在该书序言中阐述了明代倭患历史及海防经验教训的重要意义:“夫不知前代之失,无由知国家之所以为得也。明自嘉靖以降,凌夷不可言矣。”然后略述明嘉靖年间郑若曾等人的海防论述,及清初顾祖禹、顾炎武等人的地理著作,表示自己此书系辑录他们的观点资料,期望“沿海文武士民,恪循经制,无敢废坠,则亿万斯年享义安之福也已”(31)。 从思想内容来看,严如煜这本书同样没有超出明中期以来“备倭”话语的框架。书中关于江南和广东两地海防的论述即为明证。卷九“江南防海略”首先描绘海防对象:“倭奴天性狡猾,以剽劫为俗,而溟海万里,因风力,乘潮候,倏忽不可踪迹,所谓来如风雨,去如绝弦,犹不足以喻之,故武备既设,时复跳梁。”(32)关于江南各府江海防卫形势的记载,时而夹杂明中期的“倭寇”记忆。如“掘港营…尤倭寇首犯要地……嘉靖三十三年倭夷大举入寇,大被蹂躏”(33)。关于江南海防的总体方略:“海防之策有二:曰御海洋,曰固海岸……郑若曾云:‘哨贼于远洋而不常厥居,挈贼于近洋而勿使近岸’,两言颇为知要。”(34)这些“备倭”论述,均辑自顾炎武的《天下郡国利病书》,而顾炎武这些话,又辑自郑若曾的《江南经略》卷一下之“海防论一”、“海防论二”以及《筹海图编》卷十二之“御海洋”等篇。 如果说江南因为地近日本,且嘉靖倭患尤重,海防思路自以“倭寇”为警,以“备倭”为要,那么对于倭患相对较轻的广东地区,海防思路是否有所不同?实际不然。关于广东海疆,该书首先提到的就是明代倭患:“洪武永乐间倭夷入犯,广东屡为所扰。嘉靖中倭寇闽浙,滋蔓亦及于广东。”(35)关于广东海防形势,该书依然沿袭郑若曾以来的三路说:“议者谓广东海防当分为三路。三路者,左为惠潮,右为高雷廉,而广州为中。”(36)海防要点如下:“海口有三路,设巡海备倭官军以守之……”(37)这些论述分别辑自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和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而两顾显又辑自郑若曾《筹海图编》卷三之“广东事宜”和《郑开阳杂著》卷一之“广东要害论”,其海防思路依然不脱明中期以来的“备倭”框架。 当然,《洋防辑要》也体现了些许新意。一方面,该书对华南沿海“盗贼”更加重视。郑若曾在《筹海图编》卷三专设“广东倭变记”,以编年方式集中记述明初以来广东历年倭患。《洋防辑要》亦从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辑录了类似的编年记载,内容更加详细,且添加了更多的“海寇/贼”事件。尽管“海寇/贼”与“倭寇”之间的界限非常模糊,但无论是嘉靖“倭患”一个多世纪以后的顾炎武,还是近三个世纪以后的严如煜,都与郑若曾一样,均在“倭患”框架下将这些频年发生的“海寇/贼”事件编入史册。明中期以来的“备倭”话语对后人海防认知的深远影响,由此可见一斑。另一方面,时间过去了两个多世纪,严如煜那一代人的海防知识,自然比明中期的郑若曾一代更加丰富。对此,严如煜似乎颇感自豪:“凡内海外洋沙线礁碛趋避驾泊之宜,罔不了如指掌……以言市舶则无路不通,以言防倭则无要不备。”(38)不过,海防论说的“御倭”目标和“备倭”框架并没有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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