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社会矛盾的合力,大厦倾覆“而莫之救” 明后期,整个统治机制已病入膏肓,即使再下猛药,其病也难以治愈。魏裔介在《书流寇始末后》一文中总括道: 明亡于流寇,非流寇亡之,自亡之也。始以民饥,继以军噪,于是奸宄倡其萌,荷戈者比附,以张其焰。一时之为督抚者,方且优游坐视,调二三武弁,掠得子女玉帛,即以大捷报闻,甚至杀良冒功,滥叼爵赏。非无忠臣义士,欲为国家出死力者,以阻于赇赂,不得进用,徒呕血腐心耳。又况门户相攻,阉人用事,每将阘冗之夫,推为督抚将帅,借以报复私雠。社稷民生,听其荡坏。黠者慧者,袖手旁观。庚辰辛巳间,宇内连岁荒疫,大地为盗,正赋舞出,犹且严征,加派以资边饷。譬如久病之夫,元气尽耗,皮肤之间,百孔千疮,复委之至庸极愚之医,投以乌砒,绝其饘粥,焉有不死者哉?赫赫上天,知其君臣终不能拨乱为治也,而天命乃去之矣。(59) 他从军事、朝政、经济、灾荒等方面揭示了明亡是社会各种矛盾不可调和的产物,“久病之夫,元气尽耗,皮肤之间,百孔千疮”,“自亡之也”。其论极是。 从明中期起,各种社会矛盾就不断地激化。在百万流民此起彼伏的反抗斗争冲击下,明朝已初露衰败的征兆。万历时期,内阁首辅张居正已经感到危机四伏。他在《京师重建贡院记》一文中,将王朝意喻成一座“将圮而未圮”的大厦,“其外窿然,丹青赭垩,未易其旧,而其中则蠹矣”。明兴二百余年,“纲纪法度,且将陵夷而莫之救,有识者忧之”。他们亟待把这座“将坠而未仆”的大厦,“振而举之”(60)。他深知如不扫除“浮言”,改易更张,“元末之事,可为殷鉴”,“衰宋之祸,殆将不远”。张居正通识时变,革故鼎新,以图“富国强兵”,力拯朝政的衰败。然而,其改革并未收到预期效果。统治集团内部的纷争愈加尖锐复杂,以皇帝、王公、勲戚、宦官和权臣、豪绅为主体的大地主集团更加腐朽。 清人或认为,明之所以失天下,其故有四,一曰外有强敌,二曰内有大寇,三曰天灾流行,四曰将相无人,“有其一亦足以乱天下”,“而君之失德不与焉。”(61) 事实上,明朝消亡是由多种社会因素促成的。其中包括经济上,土地兼并造成大量农民破产,酿成数量庞大的流民队伍,加上肆意掠夺工商业,加深农民、市民贫困化,加速了社会局势动荡。军事上,京营建制涣散,卫所制度遭到破坏,军队丧失战斗力,无法应对“南倭北虏”的挑战,也无力抗击建州女真骑兵的侵扰。面对来势汹汹的农民军以及崛起关外的建州女真,明廷战斗策略失当,颓势日趋明显。当然也不能低估导火线,即天灾人祸所产生的颇大作用。 晚明在政治上的黑暗腐败,尤显突出。这集中表现在“政以贿成”,纲纪无存。先说宦官,王振得势之时,每朝觐官来见者,“以百金为率,千金者始得醉饱而出”。当时贿赂初开,“千金已为厚礼”(62)。王振擅权七年,籍没家产,得“金银六十余库,玉盘百,珊瑚高六七尺者,二十余株,他珍玩无算”(63)。弘治时宦官李广用事,四方争纳贿赂,查没其家产,得到一本“名簿”,在许多大臣名下,书写“馈黄白米各千余石”。孝宗惊叹:“广食几何?乃受米如许。”左右侍从说:“隐语耳,黄者金,白者银也。”帝怒,下司法究治。(64) 刘瑾时,天下三司官员入觐,例索千金,“甚至有四五千金者”。科道官员出使归,天下巡抚入京受敕,都指挥使以下升迁,边将违律等,均要重金贿赂刘瑾。(65) 其值“一千曰一千,一万曰一万,后渐增至几千几万矣”(66)。他窃柄无过六七年,败没之数,“大玉带八十束,黄金二百五十万两,银五千万余两,他珍宝无算”(67)。 再说权臣,嘉靖初年,世宗将武宗宠臣江彬、钱宁罪磔于市,籍没江家,得“黄金七十柜,白金二千二百柜,他珍宝不可数计”;查抄钱家,获“玉带二千五百束,黄金十余万两,白金三千箱,胡椒数千石”(68)。陆炳为世宗乳媪之子,擢都督同知。御史弹劾他不法行为,其恐惧,“行三千金求解不得”(69)。严嵩为相二十年,“文武迁擢,不论可否,但问贿之多寡”;他秘密运输财产南归,“大车数十乘,楼船数十艘”;抄没其家产,“黄金可三百余万两,白金二百余万两,他珍宝服玩,所值又数百万”;严世蕃与其妻窑藏于地,“每百万为一窑,凡十数窑”(70)。而侵吞巨资的官僚为数不少。 宦官和权臣将政治权力变为疯狂聚敛钱财的手段,权势越大,贪贿财富愈巨。如同赵翼所说:“是可知贿随权集,权在宦官,则贿在宦官;权在大臣,则贿亦在大臣。”(71) “权门贿赂”是16世纪中叶商品经济发展在政治上的突出反映。晚明“政以贿成”的腐败之风,导致吏治大坏,纲纪法度废弛,无力应对内忧外患。刚愎自用的朱由检虽力图扭转时弊,但积重难返,已无力回天。已腐朽如此程度的明王朝大厦焉能不坍塌? 俗语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清人检讨明亡之因,上述六种观点,只是强调在明朝的某一历史时段,其中一种因素曾对该朝的衰落起到促进作用。不过作用力的大小也不是均衡的,最终由某一、二种主要势力来完成其由量变到质变的转化。此即李自成为代表的农民军,及崛起辽沈的建州女真,这两股势力对明亡所起的作用最为显著。崇祯十三年(1640),明廷修筑拱极城于卢沟桥,南北门额题有“顺治”、“永昌”字样。过了四年,门额字迹仍清晰可见,明朝却消亡了。时人论曰:“岂非天哉!”(72) 这或许是历史的一种巧合,但其中却蕴含着必然的因素。从明朝整体上考察,王朝大厦的倾覆绝非只是某一种力量所为,乃是长期社会各种矛盾合力作用的必然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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