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原本为讨论国家政治权力而触发的课题,发展到后来,却因为缺乏学术史的衔接,一面倒地转向社会、文化。从传统到现代,原本有一个从帝国到你、我的转折。从精英转向大众社会的历史变化,背后有科学、民主等现代质素为后盾。所谓由政治到社会的转向,本来是一种由下而上的反思,所要寻找的,是作为国家对立面的社会;自然村、社会共同体等研究的发展,是为了找出足以与政治势力相对抗的社会力。但到了后来,这个最初的出发点却被大家忽略了。表面看来,我们是直接进入了社会,去观察其构成、运作,但关于社会人如何跻身政治圈的考察,是政治力如何收编、瓦解、安排社会力的上位考量,还是社会人如何渗透、调节、翻转国家权力结构的下位思索?以宋史来说,家族史是一个很热门的课题,可是为什么要关心家族的盛衰?如何定义家族的盛衰?所谓的社会流动,若是以谁考得上科举来考察家族的重要与否,则所探问的其实有其政治意义,只是谈久了,忘记了原始初衷,忘记了本来的课题,也就会开始疑虑,自己做的到底是社会政治史,还是政治社会史? 台湾大学政治学系曾有位教授萨孟武(1897~1984),他在教授中国社会政治史课程时特别强调,他要讨论的是社会中的各种权力关系,所以是社会政治史,而非政治社会史。他有三本很有意思的书:《从西游记看中国政治》、《从水浒传看中国社会》、《从红楼梦看中国家庭》。虽然讨论的对象是家庭,是社会,但切入的角度的确是社会、家庭中的权力关系,而不是在政治圈中寻找社会关系。而杜正胜老师则说,他写《编户齐民》,是在政治史料里面去寻找社会讯息。但也正因为这些原本是帝国为了掌控社会而搜集的资料,所以我们固然可以从兵制里面看到人如何被分为成年人、未成年人,还有所谓的老人,产生年龄层的概念;也可以在收税的资料里面,看到贫、富的社会差异。然而追根究底,资料本身既是出于政治的需求,解读之时若未能有所警觉,则在视角的把握上以及所能观察到的社会面向上即有所限制。 三 以公众史学为视角 public history的中文译名现在并未确定,或译为大众史学、公共史学,我本人则倾向译为“公”“众”史学,一方面想与公共空间的讨论概念相联结,以回应中国既有的“公”概念的暧昧与模糊。所谓公家、公用,到底是政府部门专用,还是大家都可以用?这是汉字的问题,也是思想的问题,更是传统与现代联结的问题。另一方面则望强调由人的角度着眼,尤其是众人彼此间,也就是人与人的关系,希望对所谓结构论、类型论有所省思。 公众史学不只是译名未定,就连public history在西方世界也未形成共识,如popular history,applied history,history marketing,也是大家的各自理解。不过,基本上都强调历史知识的普及与社会参与,即在理念上是期待历史写作不只“由上而下”,在实务上则关心历史知识如何在社会大众间交流应用。这些乍看之下,似乎与政治史研究无关。但是无可讳言,这里面有着历史诠释权的争夺,专业历史学者是否是唯一的知识提供者?公众是否只能单纯被动地消费历史?双方是否能够平等互动,共同写作历史?因此,这不只是历史(学)的问题,也有政治的意义。或者说,这不只有政治的意义,也是历史学的问题。 历史是过去与现在的联结,是带着问题的对话。过去一旦过去,当然就过去了。但看似已过去的过去,却还是现在的一部分,如何知觉,如何面对,又是哪一部分的确需要思考与认知。这几年上课时,我都会在第一堂课请学生试着讨论一个问题:如果在自我介绍里面没有任何过去,能够自我介绍吗?其实说到最后,如果在自我介绍里面完全没有过去,就连“我”这个字都不能说,为什么不说“I”(英语),为什么不说“哇”(台语),为什么不说“ねたくし”(日语),为什么不说“Ich”(德语),为什么不说“Je”(法语)。换句话说,之所以会发出“我”这个音,也是源于过去的经验。可是为什么很多时候大家会认为,过去跟现在并没有什么关系。这里且引《萝拉快跑(Run Lora Run)》这部影片中萝拉男朋友的一句话,他逼问萝拉会如何面对他的死亡,萝拉说:“我怎么知道,什么烂问题……”于是他说:“我知道,你会把我忘了……你一定会,否则你没办法活下去。” 的确,我们既需要回首,又不能沉湎,有时人因为无知而得以奋力向前,有时则根据过往的经验而有了前进的动机与动力,但有时却必须忘记一些事情,才能够面对现在,展望未来。因此,过去跟我们之间的关系非常的暧昧,对不同的人而言,事情各有轻重,牵连的过去也不一样。 历史无法承载所有的过去。有限的篇幅曾经只留给人们认为重要的人与事,史家认为:没有权力、没有地位、没有身份的弱势群体,如底层民众、女性或是弱势族群,只能受时代播弄,不曾影响大局,所以无必要人史。但是,随着大众社会的发展,在人类发展过程中,原本被差别化、被认为不需要受历史关注、不需要进入历史的无足轻重的底层民众与非主流群体,或是因得到研究者的关注,发现了他们在历史运行时的地位,或是因民主思维的浸染,主动要求进入历史之中。 公众历史既起因于一般社会民众的要求与参与,自然要让不同的人提出他们对历史的看法。但这是历史诠释权的争夺,还是历史知识在大众之间的交流?哈伯玛斯(Jürgen Habermas)期待公共空间之存续,好让人们享有彼此交流的机会;唯在企求外在空间建置前,面对不能以对错轻易分类的多样性人事,研究者或许更需要先反求诸己,即力求知觉、反省自我的位置与视角方向,进而承认周边人的多元存在,并尊重他者不同的选择。 政治史的视角一向是由上往下,无论是政权的争夺,还是秩序的巩固,一般都是从统治者出发,一旦视角转换,由下往上,在寻找社会力时,是否会在赵世瑜所强调的社会史研究范式中被消解收编?政治史当如何自处?在所谓的政治史与社会史之间,当如何相互定位?或许不需要非黑即白的决绝两立,真正必须未雨绸缪的,反而是如何坚持政治史的“政治”性。就如同文化研究一旦放过了政治角力,便有可能在节庆狂欢中忘了除魅初衷。如果说政治活动的核心是权力问题,并且把权力视为一种影响和支配他人的能力,那么要保有政治史的核心关怀,重点便不在人物的身份、朝野的分别,而是议题与取径是否具有政治意义。 易言之,如何在既有资料的阅读之中,跳出传统帝国看待民众事务的视角,借着对现代性(尤其是民主思维)的掌握与反思,以求重新审视统治者与社会间的关系,而不致落入过往以成败为是非的迷思之中。一个可能的取径,或许是从上位者的思考脱离,反向地认真思考弱势一方在权力关系中的挣扎,以期更有效地辨明彼此应对之间权力的移转动向究竟如何。就像在南宋政权的确立过程中,弱势的南宋在让金承认其地位并有效掌控社会的过程中,固然成功地收编了各方势力,却也是一种掠夺与压制的策略运作。如此,所谓的由下而上才可能进一步接纳多元,真正完成公众历史所期待的历史知识在社会中交流的公众性。 关于多元,或许我们该再看看德国历史教育学界关注的“历史意识”(Geschichtsbewusstsein)。由于受到胡赛尔等人现象学的启发,他们强调历史是发生在“生活世界”中,所以学者们认真地追究历史概念在生活世界、教育体系以及学院中是如何地被理解与呈现。至于公众如何在日常生活中应用那些有用的或重要的过去(past),更是他们关心的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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