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近以来,伴随着疾病医疗社会史研究的不断深入,医病关系史亦逐渐进入史家的视野。从现有研究来看,欧美、中国台湾学者的开拓之功不容抹杀。如英籍学者古克礼(Christopher Cullen)对明代医病关系的透视、中国台湾学者张哲嘉对光绪慈禧帝后医案的论析、祝平一对清代江南地区医病关系的探讨、蒋竹山对明代祁彪佳家族医病关系的揭示、雷祥麟对传统医病关系在民国时期转型的讨论等等,①都将相关研究推向了一定的高度。总体而言,目前有水准的研究多集中于明清时期,前近代医病关系的基本特征已清晰可见。 由于医病关系史的开展仍处于开拓、摸索阶段,诸多领域尚有深入开掘的必要。其中,前近代的医病纠纷就是一个非常值得探讨的问题。从古克礼、祝平一等人的研究可知,明清时期的病家对医者普遍不信任,那么医家如何来因应这种新型的医病关系,以及一旦发生纠纷后又如何处理,我们依然不甚了了。此外,相对于民国时期医讼案的日甚一日,②明清时期的医讼却并不多见。对此,又当如何来理解?类此种种问题,学界仍无专文探讨。通过对明清时期医病纠纷的探析,不仅能够对前近代的医病关系予以新的考量,而且也为近代医讼案的大量发生提供诸多的历史参照。 一、明清时期医病关系的紧张趋向 明清时期的医病关系虽然总体上仍然未脱离其传统特色,但与前代相比却发生了很大变化。沈一贯在为明代医家徐春甫《古今医统》所做的序中,便曾将当时的医病关系作过精辟的对比与概括。 古者人专师,师专法,师秘而不忍传,学者久而后可得。然且斋戒以将之,盟誓以信之,诚而听之,终而守之。其治人也,一意摄志,罔敢二三。故病者之听夫医,犹听神明,正反从逆,惟其所用,至割皮解肌浣肠刳骨不惜,医诚良而听之诚是也。今医师遍天下而不攻,学者亟求食而不能尽其术。病者疑信半而姑听命焉,而又以好全恶危之心待之。病非在皮肤,而效求于旦夕,旦不效旦更,夕不效夕更。而医不敢聚毒以尽其技,况敢言割皮解肌浣肠刳骨之难乎?故天下不尊医,而医亦不自尊。③ 从沈一贯的话中可知,至迟自明代中后期始,病人对医生的不信任以及医、病之间的疏离感就已很强烈。医病关系之所以发生如此之大的变化,实与这一时期特定的历史文化背景直接相关。大体来看,伴随着医药学知识社会化的进一步发展,明清时期的医生已渐趋成为一种开放的职业。特别是在文化程度较高的江南地区,只要能够读书识字、诵读汤头歌诀,即能悬壶于世、开局行医。在国家与社会缺乏有效的权威宰制下,导致行医者构成日益复杂。多数医家操持医业纯粹是为谋生,医术上没有任何保证,难免给医病关系的恶化带来影响。④ 衡量医病关系紧张与否的标准无疑有多种,医家形象的好坏显然是重要标准之一。在一个多数医家并不以治病救人为宗旨的时代,医家的社会形象势必会大打折扣。明、清之世医家的社会形象已非常之差,痛斥乃至丑诋医者的文字比比皆是。比如,在《履园丛话》中,钱泳绘声绘色地记述了一个“狗医”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姓姜,浙江慈溪人,“颇知医理”。但每次出诊,必然带着一条狗。因为这条狗不仅“知内外科,而又兼妇人科”,曾几次三番在关键时刻纠正姜姓医者治疗上的过误之处。后来,“狗忽亡去,不知所之”。姜在连连慨叹“吾道其衰”后,不久辞世。在此,一位“颇通医理”的医家竟然比不上一条狗,钱氏的用意是显而易见的。特别是在故事的最后,钱氏更是直接指斥那些“舟舆出入,勒索请封,若有定价而卒无效验或致杀人者”真是“狗彘之不若”,⑤将批判的矛头指向了多数的医家。检视明清时期的文集、笔记与小说,对医家进行类似于钱泳式的鞭挞故事多有载记。当然,上述故事的真实性或可待考,但其所反映时人对于行医者的观感当属实情。⑥ 对庸医单纯进行言语上的嘲讽与鞭挞,甚至丑化其社会形象,固然能泄一时之愤,但无法为病家带来实质的收益。特别是在病人遭遇疾患,延请医家来诊之时,如何判断对方能否胜任,显然需要一套较为“实际”的方式。一般来看,为了自身的健康与生命安全,多方试医、频频换医,是该时期的病家所普遍采用的方法。不过由于医药学知识的缺乏,难免带有很大的盲目性。有鉴于此,一些名医也纷纷站出来献计献策,为病家择医指示津梁。明后期著名医家萧京就是较为突出的一个。 在《轩岐救正论》中,萧京指出世间“医之明脉者,盖千百不一二数也”,因此若想鉴别医之高下,“唯有试之一法”。在“试医”的方法上,萧京主张病人在延请医者至家时,“切勿预言病症”,须先令医家“诊脉,察色,闻声”,再静听医家言说此病之阴阳虚实。一旦医家“言下十应二三,便称国手”,“吾方告以得病之由,起居顺逆,饮食喜恶,病期久近,备详勿讳”。医家开方时,病家也要注意,一定要问他所开之药主治何症、病期修短等等。这样做的目的便在于“看他学问浅深,见识高下,果属明良,信心任之无虞。设有不愈,非医之咎者。”⑦ 从以上所引述的内容来看,萧京的建议不可谓不善,但这样的建议恐怕只适应于士绅阶层中对医学有过一定修习之人;对于普通百姓来说,难免就有些要求过高了。职此之故,明代医者裴一中提出了自己更为实用而简捷的方法,“择医疗病,不在临时,而在平时。能于平日知得深,信得确,则临病相延,不患不济事也。”⑧不过,从后世医家仍然在喋喋不休地呼吁病家宜审慎择医的情形来看,⑨似乎这些言论并没有对一般大众产生多大的影响。病家一旦生有疾患,病势危急时,还是有病乱投医。甚或医疗效果缓慢时,又频频换医,所谓“世之延医治病,往往求甚速效,更易医者,杂投方药而病转增剧,盖比比然矣”。⑩如此一来,不但对病人的康复大大有碍,还会对医生掣手掣脚,给病患的治疗带来负面影响。 如若说病家的盲目择医、频繁换医尚不足说明医病关系的紧张,那么当病家在延请众多医家到场而诊疗意见不一时,病家的无助、惶惑乃至孤注一掷,则平添了一抹悲壮的色彩。每值此情形,一些病家百般无计,只得求助于鬼神,将生命托之于冥冥的上苍。有的病家侥幸选对药方得以痊愈。如明代医家孙一奎为王文川之子治伤食病,在服用草头药还是保和丸上,孙氏与其他医者产生异议,“议草头药者十九,而孙君独非之”。王文川不知所措,无奈之下遂“决于神”,“神允孙君,服果有效”。(11)有的病家则因选错方案,一药而毙。《续名医类案》中载有一名叫施幼升的人,以卖卜为业,“术颇灵验”。一日不慎患上时疫,遂多方延医。不料所请诸医意见不一,起初所延两医,“一曰阴症,一曰阳症”;再延一医,又指为“阴毒”;“又三医续之,皆曰阴症”。面对医家的众说纷纭,“妻乃惶惑”。最终,病者自言“何不卜之神明?”结果卜得“阴吉阳凶”,因议阴症的医者居多,乃服附子汤,“下咽如火,烦躁之极”。病者于是慨叹“吾已矣,药之误也”,“不逾时竟殒。”(12)一个以占卜为生的人,最后死在占卜之上,虽然颇有些讽刺意味,但读来还是让人不胜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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