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医者的规避责任 即使在科学日趋昌明的当下,由于疾病的复杂性,医家在诊疗过程中仍不免有这样那样的过失,百分之百的治愈率仍然不能实现。在医疗技艺有限的传统社会,医家的治愈率更不待言。几乎成了神医代名词的医家扁鹊,面对病家誉美其有起死回生之能时,仍不免自谦“越人非能生死人也,此自当生者,越人能使之起耳”。西汉名医淳于意,在上奏汉文帝关于自己“诊病决生死,能全无失乎”的条陈时,仍有“时时失之”之慨。(13)名医尚且如此,一般医家也便可想而知。不过,有限的治愈率并未给这些医家的继续施诊带来任何负面影响,当时医家对此似也并无多少顾忌。其原由便在于彼时相对融洽的医病关系,用沈一贯的话说“病者之听夫医,犹听神明”。然而,时至明清,面对上述的那样一种复杂而敏感的医病关系,特别是在病家掌控主动权随时能够换掉医家的前提下,(14)无论是一般医者还是显赫一方的名医,显然都不得不认真对待,谨慎因应。 为了获取病家的信任,同时也为了在危机时刻摆脱责任,大多数医家在诊疗过程中往往投病家之所好,极力迎合病家的心意。例如,乾隆年间,江南地区药补之风盛行,上至达官显贵,下至普通小民,一旦罹有疾患,往往闻“用参附则喜,用攻剂则惧”,乃至到“虽服参附而死,则委之于命”的地步。在这种盲目“尚补”的风习中,无论是何疾病,医家都要以一定的参附入药才能令病家满意。不然“用而不遵,在父为不慈,在子为不孝,在夫妇昆弟为忍心害理,并有亲戚朋友责罚痛骂”。如此一来,“医者全无一念,轻将人参立方”,“即使明知无益,姑以此塞责。”(15) 相对于一般医者的模糊施治,敷衍塞责来说,对于有着一定的道德操守,以治病救人为职志,以拯危济困为使命的名医来说,事情就不这么简单了。身为一名名医,徐大椿敏锐地感觉到身处其间的困境。他指出,名医声价甚高,敦请不易。病家轻小之疾,一般不会轻易造访。一旦延请,则“其病必迁延日久,屡易医家,广试药石,一误再误,病情数变,已成坏症。”而名医也无回天之术,但由于负有盛名,往往被病家所望甚厚。如若病症断然必死,明示以不治之故,然后飘然而去,“犹可免责”;如果病者尚有生机一线,医家“若用轻剂以塞责,致病人万无生理,则于心不安”,若用重剂背水一战,万一不效,则“谤议蜂起,前人误治之责,尽归一人”。因此,他提出“名医不可为”。(16) 基于同样心理,部分医家提醒同道应通权达变,善于自保。明代名医张景岳鉴于“人事之变莫可名状”,呼吁医家要“见机自保”。即使临诊时成竹在胸,“也须明哲毋招怨”。特别是“于缙绅之间,尤当加意”,“盖恐其不以为功而反以为罪,何从辩哉?”(17)清代医家俞廷举同样提示同道宜心存定见,知道进退,“凡医唯深信我者,方可任其责,否则朝陈暮李,早更夕改,彼既信我不专,我即引以自退,恐他人败事,咎归于我,悔之晚矣。”(18)为了避免招怨,多数名医明哲保身,久而久之,遂催生出了一种“时弊”,即“凡遇疾病危险,诸医会集,其中学术平常者,不过轻描淡写而已。识见高明者,若欲另立意见,惟恐招人嫉妒。万一不效,又虑损名,瞻前顾后,亦是大同小异了事。”(19)当然,也有时人呼吁医家不要顾及太多,以免形格势禁。如上文所言裴一中,在指责当世医者“皆重惜名誉”,从而多对病者投以“轻平之剂”以邀功避罪后,便主张“真心救世”的医家,“必慨然以死生为自任,当寒则寒,当热即热,当补即补,当攻即攻,不可逡巡畏缩而用不寒不热不补不攻,如谚云‘不治病不损命之药’。”(20) 然而,揆诸明清之世,能有此担当的医家并不多。即使医家对深危之疾稳操胜券,下定决心予以医治,也需有很大魄力。比如,陆以湉曾言其里某乡农患病喘十余日,服药不效,乃登门求诊于张云寰。适张氏外出,其子铁葫亦通医理,且胆识过人,遂令乡农服小青龙汤。乡农面有难色,铁葫乃曰“服此药二剂,仍不得卧者,余甘任其咎。”乡农去,“家人讶其失言”。铁葫则胸有成竹,解释说:“彼喘而延至十余日不死,非实症不能,又何疑焉?”果然,数日后,“乡农复来,则病果廖矣。”(21)再如,清代医家王孟英,为张德祥之孙治腿疾。时群医毕集,但在是否用刀割治上众说纷纭,意见不一,“或决之立毙,或决之成废”。只有王孟英一人力主割治,但惑于群医之言,病家“一家数十口犹执不可”。王孟英只得指誓发愿,“若决之而毙,吾偿其命可也。众皆咂舌不敢言,遂决之。”结果,病人“三日后吃饭,四十日收功。”(22) 与张铁葫、王孟英相比,部分医家虽成竹在胸,但因其在诊治过程中我行我素,并无顺从病家心意,即使治愈病人也并不会赢得病家的赞许。在明末清初医家喻昌的《寓意草》中,即载有很多的案例。如某病患患膈气,二十余日不曾进食。经诊,病人“尺脉已绝”,二便“自病起至今,从未一通。”同邑中有善决生死之医,推定病人必无生理。然而喻昌认为,病人病势虽然沉重,但尚不至死,决意缓缓施治。诊之月余,病人全无大便。病家心急,多次催促喻昌为之通便。喻昌并不以为然,仍然按照己意施诊。结果病人全家“咸以余为不情……但未至发声相詈耳。”后来病人康愈,但病家并不感谢喻昌,反而私下窃议“一便且不能通,曷贵于医耶?”对此,喻昌不得不慨叹,“余之投诚而行,以全人夫妻子母,而反以得谤也。岂有他哉,惟余得谤,当世之所谓医者,然后乃得名耳。”(23)其义愤、无奈之情,溢于言表。 如果医家对治愈病人之疾并没有把握,仍然去努力救治,那结局会如何呢?清代名医吴瑭便是一个例子。据载,吴氏临症,“虽遇危疾,不避嫌怨”。(24)每当有被医家贻误或治坏的病人送去求诊时,吴氏多不肯辞,仍要多方救治,不过病人“往往一药而毙”。吴氏也便由此落得了个“颇有杀人之名”的坏名声。(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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