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宗法观念与传承制度(3)
还有一些理由可以证明李唐皇族之非夷狄。寅恪先生为了推证唐人刘复愚氏族非出自华夏,持论有三端,即“以刘为氏,而家世无九品之官,四海无强大之亲,父子俱以儒学进仕至中书舍人礼部尚书,而不祭祀先祖,及籍贯纷岐,而俱贾胡侨寄之地三端”(注:《刘复愚遗文中年月及其不祀祖问题》,收入《金明馆丛稿初编》。)。此三端于刘复愚氏族相合,而于李唐皇族无一相合,怎么好说李唐皇族必出夷狄呢?寅恪先生又有《李太白氏族之疑问》(注:此文亦收入《金明馆丛稿初编》。),姑不论其所持理由是否成立,我们至少可以断定:其所持理由不可移以怀疑李唐皇族之所自。 上文表明了与寅恪先生不尽相同的意见,未敢必是,诚如寅恪先生之言,“不敢固执,亦不敢轻改,惟偏蔽之务去,真理之是从”(注:语出寅恪先生《三论李唐氏族问题》。)耳。又,寅恪先生《三论李唐氏族问题》云:“李唐在李渊以前其血统似未与胡族混杂”。李渊以前如此,则李渊之后其血统焉得混杂?寅恪先生下文说:“李唐血统其初本是华夏,其与胡夷混杂,乃一较晚之事实欤?”他的《唐代政治史略稿》一书说了与此完全相同的话。我们于此亦有疑问:所谓“较晚”究指何时?李渊以前若未与胡夷混杂,李渊作皇帝之后还会与胡夷混杂吗?此真匪夷所思者也。 但是,寅恪先生《李唐氏族之推测后记》说了如下的话:“李唐先世本为汉族,或为赵郡李氏徙居柏仁之‘破落户’,或为邻邑广阿庶姓李氏之‘假冒牌’,既非华盛之宗门,故渐染胡俗,名不雅驯。……总而言之,李唐氏族若仅就其男系论,固一纯粹之汉人也。”这里用的是毫不含糊的肯定语气,“就其男系论,固一纯粹之汉人”云云,这就够了!我们赞同这种说法。 李唐皇室本为汉族,上文已说明。惟李唐皇室之李(赵郡之李)与北朝已成望族的山东“崔卢李郑”之李不是一门,这是不难理解,无须多说的。其实,李唐是否出于夷狄,这并不重要(注:如何看待古人关于夷夏之分的观点,请参看陈戍国《先秦礼制研究》第一章《绪论》第九节《礼与所谓夷夏之辨》。)。现在我们要说明的是:李唐皇室宗法观念之浓厚无可怀疑。前引《新唐书·柳冲传》、《高俭传》皆其证,还可以找到许多证据。 最有说服力的证据莫过于李唐帝系。综观两《唐书》本纪,一般来说,李唐帝系一为父传归于子,二为兄之位而弟及之。除了弟继兄位者与武则天、李晔两人,太宗以下,登帝位前都是皇太子。文宗李昂在其兄敬宗遇害后就位,仇仕良等人矫诏立李炎为皇太弟而有武宗,武宗遗诏宪宗子李忱为皇太叔而有宣宗。武则天为我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她敢想敢做,在李唐帝系中独树异姓一帜。 陈寅恪先生说过:“唐代自玄宗后政柄及军权渐转入阉寺之手,终至皇位之继承权归其决定”,“又唐代皇位之继承常不固定,当新旧君主接续之交往往有宫廷革命”(注:《唐代政治史略稿》手写本。)。寅恪先生这些说法是有根据的,但是我们如下的说法也是有根据的:武氏之外,无论登位前身份为何,李唐皇帝皆李渊之后人,此种传承制度正是宗法社会宗法观念最突出的表现。何况一代女皇武则天临终“遗制祔庙归陵,令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注:《旧唐书》本纪第六。),她终于自己回归李唐皇后的位置上去了。她并非没有想过武周天下传宗接代的事业,然而那不也是宗法观念嘛? 据《新唐书·宗室世系表》、《宰相世系表》以及《唐六典》卷十六“宗正寺”条记载,玄宗之前各宗有诸族房之分,有收族之义,犹周礼大宗之与小宗也。论李唐宗法,帝系之外,李唐宗室世系也是宗法制度的重要证据。《新唐书·宗室世系表》云:“唐有天下三百年,子孙蕃衍,……其初皆有封爵,至其世远亲尽,则各随其人贤愚,遂与异姓之臣杂而仕宦,至或流落于民间,甚可叹也!”那是就李唐宗室中的破落户而言,而破落户之存在,几乎无朝不有,无姓不有,不足为奇。值得注意的是李唐实行的归宗(预宗正属籍)别内外族之制,文献记载颇多,如: 一,武德元年十月,李渊颁布“安康郡公袭誉听合谱宗正诏”(注:收入北宋宋敏求编《唐大诏令集》(学林出版社1992年版)卷六十四,又见于《全唐文》卷一。《唐大诏令集》卷六十四又有《许凉武昭王孙绛郡姑臧等四房子孙隶入宗正属籍敕》,未署年月。据《新唐书·宗室世系表》与两《唐书·高祖本纪》推断,盖亦唐初之敕。),赞扬李袭誉“部率宗人,协同义举”,批准对此公“恩礼之差,同诸服属”。 二,武德二年九月李渊颁“燕公艺赐姓上籍宗正诏”,以为“可赐姓李氏,上籍宗正”。武德三年六月颁“楚王伏威赐姓附属籍诏”,赐杜伏威“姓李氏,附属籍”。(注:《唐大诏令集》卷六十四。两《唐书》杜伏威、罗艺本传,《全唐文》卷一卷二,亦有记载。)允许异姓攀附皇族属籍,当然也是一种恩宠。 三,据两《唐书》记载,宗室中人有罪,则绝其属籍。如高祖从父兄子李瑗,高祖之子李建成、李元吉,其属籍玄武兵变后皆绝之。 四,《新唐书·宰相世系一上》:“唐为国久,传世多,而诸臣亦各修其家法,务以门族相高。”皇族之外高门大族,既有争相攀附者,亦有被除名者。《旧唐书·李义府传》:“义府既贵之后,又自言本出赵郡,始与诸李叙昭穆,而无赖之徒苟合,藉其权势,拜伏为兄叔者甚众。给事中李崇德初亦与同谱叙昭穆,及义府出为普州刺史,遂即除消。义府闻而衔之,……”仅此一例,可以推知其时望族属籍之重了。 《唐国史补》卷上:“李稹,……常以爵位不如族望,官至司封郎中、怀州刺史,与人书札唯称陇西李稹而不衔。”《唐语林》卷一:“李尚书……尝为一簿,遍记内外宗族姓名及其所居郡县,置于左右。历官南曹牧守,及选人相知者赴所任,常阅籍以嘱之。”如果说李稹的表现反映了族望之贵,那末,李所作所为表明其时统治阶层宗族观念之重以及别内外族之严,该是无可置疑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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