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时期,士人表达玄学思考有两种重要的体式:注经与着论,王弼、郭象创作了重要的经典注释之作,而嵇康、阮籍等人则偏长于着论。在思想表达功能上,注经与着论有显着的差异。王、郭、嵇、阮在体式运用上的偏擅独诣,与其学术渊源、着述格局,都有密切的联系。 就着述形式而言,专力于注经的王、郭,未曾着意于修史;而擅长着论的嵇、阮等人,则都有史学撰述。这种对“史”的不同态度,从魏晋以来经史关系的演变来看,很值得关注。魏晋学术格局的转型,内涵十分复杂,但经史关系的变化,则是其中的关键,目录学上的“史部独立”,即是这一变化的反映。汉代学者之着述,往往涉及多种形式,但经史兼擅,则并不多见。东汉学者多偏重于经、史之一端,专力经学而不涉及史学着述的情形十分普遍,魏晋以後,经史并重的现象开始增多。东晋以下,经史兼擅已经相当普遍。魏晋史书写作的繁盛,正与此有关。从这个大背景来看,王弼、郭象之着述结构,仍然承袭着东汉专力经学而无涉史学的传统,嵇、阮则较爲接近经史兼擅的新格局。他们的体式选择、学术格局与玄学造诣之间的关系,是个很耐人寻味的问题。 一、注经典着论 玄学家最常采用的文体,有经注与“论”体文两种。王弼的《老子注》、《周易注》,向秀、郭象的《庄子注》,是前者的代表,而阮籍、嵇康则是着论的高手,其主要的作品都是“论”体文,如《声无哀乐论》、《养生论》、《宅无吉凶论》、《通易论》、《达庄论》等。《晋书·向秀传》记载:“(向)秀欲注《庄子》,嵇康曰:‘此书讵复须注?正是妨人作乐耳。’”①“论”之作手嵇康对注《庄》之不以爲然,大概并非偶然,而是隐含了对表达体式的看法。“论”体文与经典注释在表达功能上,有什麽区别?与玄学思想的展开,有怎样的内在联系?这是理解玄学思潮十分重要的问题。 着论与魏晋时期的士人清谈,有着极爲密切的联系。②刘永济《文心雕龙校释。论说十八》就揭示了清谈与“论着之风郁然兴起”的共生现象: 魏晋之际,世极乱离,学靡宗主,俗好臧否,人竞唇舌,而论着之风郁然兴起。于是周成、漠昭之优劣,共论于庙堂;圣人喜怒之有无,竞辨于闲燕。文帝兄弟倡其始,锺、傅、王、何继其踪。迨风会既成,论题弥广。③ 在这种共生关系中,“论”体文的内容,往往就是清谈反复讨论的话题,其中既有人物之品评,也有更爲丰富的玄学义理的讨论。有时,清谈与着论甚至是同时进行的,如《世说新语·文学》云: 支道林、许(恂)、谢(安)盛德,共集王(蒙)家,谢顾谓诸人:“今日可谓彦会。时既不可留,此集固亦难常,当共言咏,以写其怀。”许便问主人:“有《庄子》不?”正得《渔父》一篇,谢看题,便使四座通。支道林先通,作七百许语,叙致精丽,才藻奇拔,衆咸称善。于是四座各言毕翠。谢问曰:“卿等尽不?”皆曰:“今日之言,少不自竭。”谢後粗难,因自叙其意,作万余语,才峰秀逸。既自难干,加意气拟托,萧然自得,四座莫不厌心。支谓谢曰:“君一往奔诣,故复自佳耳。”④ 在这样的环境中,清谈的积极参与者,往往也是论文的作手,例如,何晏是早期清谈的领袖人物,《世说新语·文学》刘孝标注引《文章叙录》云:“晏能清言,而当时权势,天下谈士,多宗尚之。”⑤而何晏着论甚多,其《道德论》即有重要影响。王弼也是清谈之高手,《世说新语·文学》:“何晏爲吏部尚书,有位望,时谈客盈座,王弼未弱冠往见之,晏闻弼名,因条向者胜理语弼曰:此理仆以爲极,可得复难否?弼便作难,一坐人便以爲屈,于是弼自爲客主数番,皆一座所不及。”⑥何晏、锺会、王弼等人关于圣人情感之有无的争论,被辑爲《圣人无情》六卷,《隋书·经籍志》有着录,但今天已经亡佚。 在清谈中,思理深刻的论文,往往成爲清谈的依据和取资。《世说新语·文学》:“旧云王丞相过江左,止道声无哀乐、养生、言尽意三理。”刘孝标注认爲,此处所言三理,即指嵇康《声无哀乐论》、《养生论》,及欧阳建《言尽意论》。⑦爲了增强谈辩之力,士人要对重要论文反复研习,《世说新语·文学》载殷仲堪“三日不读《道德论》,便觉舌本间强”。⑧这种研习,往往从少年初学之日,就开始了,《三国志·魏志》曹植本传:“(植)年十余岁,诵诗、论及辞赋数万言。”⑨王僧虔在《诫子书》中,特别强调了学习重要论文的必要性:“且论注百氏、荆州《八帙》,又《才性四本》、《声无哀乐》,皆言家口实,如客至之有设也。”⑩其中《才性四本论》、《声无哀乐论》都是重要的论文,而所谓“言家口实”,是指清谈时据以取资的文献。(11)余嘉锡认爲:“清谈之重《四本论》如此,殆如儒佛之经典矣。”(12) “论”体文源出于《荀子》,以“述经叙理”、“辨正然否”爲其特点,而魏晋时期的“论”体文,在“辨正然否”方面有极大的发展,造就与清谈的论辩方式,有很大的关系。清谈时,一人发论之後,必以有人发难爲盛。一般是一方发论,一方诘难,发论方再加答辩,往复争论可至数番(或称“数出”)。清谈时如何折服对方,如同用兵作战,很讲究战略战术,一些清谈名词如“坚守城垒”、“云梯仰攻”、“汤池铁城”、“崤函之固”等,都是清谈策略的形象概括。这种复杂的论辩,反映到“论体文”中,就是“辨析群言”的内容极大地丰富,例如,嵇康《声无哀乐论》,其中有七难七答,就可以想见往复辩难的波谲云诡。同时,还出现了许多相互辩难的论文,如锺荀《太平论》与王粲《难锺荀太平论》,阮籍《乐论》与夏侯玄《辨乐论》,嵇康《养生论》与向子期《难嵇叔夜养生论》。着论与清谈相比,还可以从容构思,因此辨析的精微颖锐,可以更胜一筹。有些人清谈的敏锐未见其佳,而着论更爲擅长,例如,殷融着有《象不尽意论》、《大贤须易论》,“理义精微,谈者称焉”,但“兄子浩,亦能清言,每与浩谈,有时而屈。退而着论,融更居长”。(13)《世说新语·文学》:“太叔广甚辩给,而挚仲治长于翰墨,俱爲列卿。每至公坐,广谈,仲治不能对;退着笔难广,广又不能答。”(14) 在清谈风气中,经典注释也扮演着重要的角色。魏晋清谈之大宗是玄学义理,而通过注释《老子》、《庄子》、《周易》等经典阐发玄理的风气十分流行,王弼《老子注》、《周易注》,向秀、郭象《庄子注》都是这种风气的产物,而这些新注释对玄理的阐发,也成爲清谈的重要“口实”。《晋书·向秀传》云:“庄周着内外数十篇,历代才士虽有观者,莫适论其旨统也。秀乃爲之隐解,发明奇趣,振起玄风。读之者超然心悟,莫不自足一时也。惠帝之世,郭象又述而广之,儒、墨之迹见鄙,道家之言遂盛焉。”(15)南朝王僧虔批评子弟:“汝开《老子》卷头五尺许,未知辅嗣何所道,平叔何所说,马、郑何所异,《指例》何所明,而便盛于尘尾,自呼谈士,此最险事。”(16)从中可以见出,重要的经典注释,是谈士必须掌握的。 与着论相比,经注写作的独立性更强,其与清谈的共生互动,远不像着论那样密切。着论的题目,往往直接来自清谈话题,既有内容相对具体的话题,例如“声无哀乐”、“宅无吉凶”,也有抽象玄理的讨论,例如《道德论》、《言不尽意论》等。至于经注,则是在经典阐释中讨论玄学义理,并不直接由清谈话题所促发。 注经在阐发玄理的广度上,明显超过着论。论文的题目来自清谈的话题,而论文围绕论题的层层解析,往往受到清谈论域的制约,其所辨析的“群言”许多就是清谈中论敌所提出的意见,当然,可以从容构思的论文,对论题的内涵,可以思考得更丰富,深入前言往哲,涉及更多的层面,但这仍然难以和经典注释时所涉及的丰富内容相比。经典注释,是与经典本身,以及所有前代与当代的阐释者的对话,这样的对话,在深度和广度上,都要远超由现实讨论所激发的思考。比较阮籍的《通易论》、《达庄论》,与王弼的《周易注》、郭象的《庄子注》,从讨论所涉及问题的广度上看,注释之作远在论文之上。单看王弼本人的《周易略例》、《老子指略》,二者爲解经义例之文,与其注释相比,其所论的内容,也远不如注释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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