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经、着论与修史:玄学着述体制与魏晋学术转型(2)
在形式上,魏晋时期注经与着论最显着的差异,就是“论辩”内容之有无。王、郭等人的经注,以解说发明爲主,几乎没有辨析群言的内容;而这种辨析性内容,显然是“论”体文不可或缺的,也最引人注目的成分。 如前所述,撰作了《周易注》、《老子注》的王弼,本身是清谈的高手,也以着论而擅名一时,遗憾的是,王弼的论,今皆不传,但可以想见,王弼亦是长于论辩者,但其《周易注》、《老子注》都是以直接阐发大义爲主,很少针对分歧的言论进行辨析。西晋郭象之《庄子注》也是这样的格局。王、郭注经的特点,从两汉魏晋南北朝经学注释传统的演变来看,很值得关注。 经典注释的基本特徵是发明和解说,但从先秦的传记,到汉代以後形成的传注与义疏,都可以看到问答、论辩的内容。例如《春秋公羊传》、《春秋谷梁传》的解经都是以问答的形式进行,《公羊传》隐公元年“郑伯克段于鄢”云: 克之者何?杀之也。杀之则曷爲谓之克?大郑伯之恶也。曷爲大郑伯之恶?母欲立之,己杀之,如勿与而已矣。段者何?郑伯之弟也。何以不称弟?当国也。其地何?当国也。齐人杀无知,何以不地?在内也。在内,虽当国不地也。不当国,虽在外,亦不地也。(17) 这里以回答问难的方式,对经义进行说解,这些问难,换一个角度,其实就可以看作是分歧性意见的呈现。又如《礼记》中的《乐记》、《学记》、《丧服小记》、《杂记》等,汇编有关礼的说解内容,其中也包含着辨析群言的因素,《荀子》对“论”体文的开拓,正是在接续“记”的传统中所形成。西汉时期的今文章句,如前所述,说经牵合甚广,“说五字之文,至二、三万言”,其中很可能包含辨析论难的内容,但由于西汉章句,完帙皆已亡佚,所以无法确知。 南北朝时期所形成的“义疏体”,同样拥有显着的问答论辩因素。例如今天传世的义疏体着作,目前学界认爲是北齐人的徐彦所作的《公羊传疏》,就有许多问答之语: 问曰:案宋氏之注《春秋说》:“三科者,一曰张三世,二曰存三统,三曰异外内,是三科也。九旨者,一曰时,二曰月,三曰日,四曰王,五曰天王,六曰天子,七曰讥,八曰贬,九曰绝。时与日月,详略之旨也;王与天王天子,是录远近亲疏之旨也;讥与贬绝,则轻重之旨也。”如是,三科九旨,聊不相干,何故然乎?○答曰:《春秋》之内,具斯二种理,故宋氏又有此说,贤者择之。○问曰:《文諡例》云:“此《春秋》五始、三科、九旨、七等、六辅、二类之义,以矫枉拨乱,爲受命品道之端,正德之纪也。”然则三科九旨之义,已蒙前说,未审五始、六辅、二类、七等之义如何?○答曰:案《文諡例》下文云:五始者,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是也。七等者,州、国、氏、人、名、字、子是也。六辅者,公辅天子,卿辅公,大夫辅卿,士辅大夫,京师辅君,诸夏辅京师是也。二类者,人事与灾异是也。(18) 上述这些经典解释文体中,问答论辩因素的出现,与经学的论辩风气有直接的关系。西汉经师极重论辩,牟润孙云:“西汉经师即重论辩,《汉书·儒林传》颇载之,如趟宾说《易》,持论巧慧,论家不能难,皆曰非古法也。後宾死,莫能持其说,以此不见信。暇丘江公受《谷梁春秋》于鲁申公,传子至孙爲博士。江公讷于口,武帝使与董仲舒议,仲舒善持论,江公不如仲舒,于是因尊《公羊》家。江公弟子荣广高才捷敏,与《公羊》大师睦孟等论,数困之,好学者颇复受《谷梁》。是论辩关系一家学派之盛衰有如此者。”(19)至于“义疏体”中大量问答论辩因素的存在,牟润孙认爲,与南北朝时期经学传授中的论辩有密切关系,是玄谈与讲经深入联系的结果。(20) 但是,经学论辩风气的存在,与经学注释中有无论辩因素,并不是一个綫性的影响关系,同样是经学论辩丰富的东汉时代,经学注释中的论辩问答因素就十分罕见。东汉古文经学兴盛,在注释形式上,以训诂明大义爲主,辨析异说、牵合说解的内容,概从简化。郑玄遍注群经,训示字义,发明文义,平正简要,不枝不蔓,《毛诗笺》创“笺”体,亦以发明补正爲主。东汉的经学论辩也很丰富,但有关的经学着作,却难以看到论辩之迹,例如西汉的石渠阁奏议保留了不少论辩问难的内容,而东汉的《白虎通义》则完全看不到论辩的往复之迹,留下的只有最终之“定论”。这样的变化,与东汉经学突破家法,追求博通,显然是有关系的。西汉之今文章句学,注重师法、家法,守家法,故当发扬师说,攻驳异见,论难辨析的“求异”之论,自然十分重要。东汉治经趋于博通,故不重“求异”,而重“会通”。郑玄注经,兼采今古文,同则同之,异则异之,故殊少辨析攻驳之论。 从两汉魏晋南北朝经学注释的演变来看,王弼、郭象的注释,与东汉古文经学的注释特点十分接近。在魏晋谈辩大兴的环境裹,王、郭的经典注释,一扫论辩之迹,以平正会通之论爲主,这与东汉古文家,在经学论辩的风气裹,选择平正简要的注释之体,颇爲接近。王、郭经注之不重“论辩”与“论”体文之长于“论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由此也带来两者在发明玄理之方式上的显着差异。王、郭所以选择这样的经典注释形式,既有来自东汉古文经学的影响,也源自其玄学思想表达的深刻内在需要。 “论”体文在辨析群言时,有许多精力是放在辨名析理的“名理”探讨上,对玄理的体察,往往不那麽直接而鲜明。这在嵇康着名的论文中,有鲜明的体现。戴琏璋先生指出,嵇康的论文包含“名理的思辨”与“玄理的体察”两方面内容,前一方面是指,他爲了“纠正对方谬误,申述自己意见,在思辨理则与推理方法方面,都有所讲究”,具体表现就是对矛盾律、排中律,以及“推类辨物”、“辨名析理”等推理方法的运用;而“玄理的体察”,则是对有别于“常理”的“至理”的体察,主要表现在性命自然、和声无象、释私无措这些议题上。(21)由于嵇康的论文裹,关于名理的论辩内容十分突出,因此,很多人“往往被他的滔滔雄辩所吸引,而忽略了玄理方面的微意。尤有甚者,模糊了名理与玄理的分际”,甚至“完全以名理思辨的方式来认识玄理”。(22)戴先生对此做了深入的辩驳,指出“嵇康虽然重视名理,但是他卓越的成就还是在玄理方面”。(23) 对嵇康“名理”、“至理”之论的混淆,甚或对其“至理”之体察的漠视,是很常见的理解误区,但这个误区的产生,与嵇康论体文中大量着眼于“名理”的论辩内容的存在,显然不无关系。至于王、郭的经注,由于不采“论辩”入注,因此能发明经义,直探玄理,绕开了辨析“名理”的枝蔓而直接着眼于玄理的体察与解悟。 其次,论体文大量出现的“名理”辨析,是以“别异”爲特点,即别白名实之差异与矛盾。魏晋论体文,受到法家之文的深刻影响。《文心雕龙·论说》:“魏之初霸,术兼名法;傅嘏、王粲,校练名理。”(24)刘师培云: 魏祖提倡名法,趋重深刻,故法家纵横又被于文学……王仲宣介乎儒、法之间,其文大都渊懿,惟议论之文推析尽致,渐开校练名理之风,已与两漠之儒家异贯。盖论理之文,“迹坚求通,鈎深取极”,意尚新奇,文必深刻,如剥芭蕉,层脱层现,如转螺旋,节节逼深。不可爲肤里脉外之言及铺张门面之语,故非参以名法家之言不可,仲宣开此派之端也……至嵇叔夜将文体益加恢宏,其面貌虽与韩非全殊,而其神髓仍与法家无异。(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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