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杨坚辅政的最初策划者,不是关陇豪族,也不是地方豪强,而是几位宫廷文官。北周的中央集权制发展到宣帝,已基本健全,权力集中于皇帝。在君主专制的政治体制下,谁控制了中枢,谁也就掌握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杨坚虽然是外戚、重臣,如非郑译等汉人大臣的帮助,也没有成功的可能。杨坚称帝之后,曾对皇太子杨勇谈及夺位的因由:“微刘昉、郑译、卢贲、柳裘、皇甫绩等,则我不至此。然此等皆反覆子也。当周宣帝时,以无赖得幸,及帝大渐,颜之仪等请以赵王辅政,此辈行诈,顾命于我。”(注:《资治通鉴》卷一七八。)这可以说是杨坚对夺权内幕的真实表白。 支持杨坚辅政的近臣,其家世背景如何呢? 郑译、刘昉、颜之仪、柳裘、皇甫绩、韦谟都是汉人官僚。前三人都是宣帝的前东宫僚属,以才学见称,因此进用为内史、御正,得以参议机密。《周书·郑孝穆附子译传》云:“译幼聪,涉猎群书,尤善音乐,有名于时。……东宫建,以译为宫尹下大夫,特被太子(日后宣帝)亲爱。宣帝嗣位,授开府仪同大将军、内史中大夫,……既以恩旧,任遇甚重,朝政机密,并得参详,寻迁内史上大夫,进爵沛国公。”《隋书·刘昉传》云:“周武帝时,以功臣子入侍皇太子,及宣帝嗣位,以技为帝见狎,出入宫掖,宠冠一时。授大都督,迁小御正,与御正中大夫颜之仪并见亲信。”据《隋书·郑译传》记载:“译出自荥阳郑氏,父道邕,随西魏孝武帝入关,仕北周至司空。”《隋书·刘昉传》谓:昉父孟良,随魏孝武帝入关,官至东渠州刺史,周武帝时“以功臣子入侍皇太子”。由此可以看出,郑译、刘昉的先世随魏入关,地位在北镇武将之下,没有深厚的实力。 柳裘、皇甫绩、韦谟都是关陇汉人豪族。《隋书》卷三十八《柳裘传》云:“柳裘字茂和,河东解人,齐司空世隆之曾孙也。祖惔梁尚书左仆射。父明,太子舍人、义兴太守。裘少聪慧,弱冠有令名,在梁仕历尚书郎、驸马都尉。梁元帝为魏军所逼,遣裘请和于魏。俄而江陵陷,遂入关中。”同卷《皇甫绩传》云:“皇甫绩字功明,安定朝那人也。祖穆,魏陇东太守。父道,周湖州刺史、雍州都督。绩三岁而孤,为外祖韦孝宽所鞠养。……精心好学,略涉经史。”由史籍记载可以看出,柳裘和皇甫绩等不属于在北周势力很大的功臣勋贵,和郑译、刘昉的地位大体相当。 在北周后期,关陇汉人家族在北周的政治、军事地位已日渐重要,大量的关陇汉人加入府兵体系。在西魏府兵制度成立之初,关陇汉人豪族多处于府兵制的中下层,北周中期以后,汉人将领地位不断上升。北周一贯的汉化政策,使北周的汉化色彩越来越重。陈寅恪先生说:“(关陇)集团原来所带的鲜卑色彩,经周武或隋文的改革,已经褪色。”(注:万绳楠整理《陈寅恪先生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第324页。)王仲荦先生也认为,北周扩大府兵员额之后,府兵内部鲜卑化成分逐渐减少,汉化的成分加重,府兵统帅的实际权力,也会有所变化,汉族地主,会比鲜卑勋贵更显得重要(注:《隋唐五代史》上册,第3页。)。 宇文氏家族加强中央集权的政策也给了关陇汉人豪族机遇。宇文护、宇文邕及宇文赟都致力于独揽大权,对那些与宇文泰一同起家的功臣宿将,始终心存猜忌,持打击、压制的态度。宇文护打击功臣,将宇文泰与其它功臣勋贵“等夷”格局改变成了宇文氏“家天下”的现实;周武帝将“家天下”进一步发展,把权力从宇文氏家族专权集中到皇帝个人手中,他依靠的力量仍是宇文氏宗室;宣帝更进一步集权于宫禁,对宇文氏宗室猜忌和打击,信任身边的近臣。宇文氏在加强中央集权的过程中,起用文化水平较高的关陇、河东汉人及北齐降臣参与政治决策,以此对抗和抑制功臣集团的权势。 关陇豪强反对周王室而支持杨坚,其中有杨坚是汉人的因素,他们作为汉人希望建立一个汉人政权。但是这个原因并不是主要的。西魏、北周40多年来实行汉化政策,使关陇豪强并没有因为身为汉人而受到压抑、打击和冷落,他们的势力是在逐渐地壮大。从文化上和感情上,关陇豪强与北周政权之间是互相认同的,不存在尖锐的对立和隔阂,他们切身体会到汉人并非就等于汉化,尤其在高齐政权鲜卑化气氛的对比下。另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在宇文氏诸王中,最有可能取代杨坚辅政的就是赵王招。《周书》卷十三《赵王传》中记载:“(赵王招)幼聪颖,博涉群书,好属文。学庾信体,词多轻丽。……招所著文集十卷,行于世。”由此可见,赵王招是个汉化相当深的人,与鲜卑的马上武夫全然不同。赵王招如若回朝辅政,在汉化政策上不会倒退,更不会压制关陇豪强。 关陇豪强在西魏北周的初期,纷纷来依附投靠西魏、北周政权,是因为西魏、北周政权可以使他们获得他们想要得到的政治利益。他们支持杨坚,也应该从政治利益以及他们与杨坚之间的关系去考察。 建德六年(577),武帝灭北齐后,五月进行了一次规模较大的高层人事调整。以柱国谯孝王俭为大冢宰,以上柱国杞国公亮为大司徒,郑国公达奚震为大宗伯,梁国公侯莫陈芮为大司马,柱国应国公独孤永业为大司寇,郧国公韦孝宽为大司空(注:《周书》卷八《武帝纪下》。)。在宣政元年(578)二月,大冢宰王俭卒,武帝又令越王盛出任此职,武帝任用越王盛,排除了齐王宪、赵王招,其中明显有害怕这两位势力和影响较大的亲王对皇权的威胁,而任用了出身不是太高贵的越王盛(赵王盛是宫人所生),这有宗室拱卫皇权又不产生威胁的深意。 但是,宣政元年(578)六月,武帝殂,宣帝就在这个月任赵王招为太师、陈王纯为太傅。武帝的遗诏中没有这个安排,我推测武帝在安排“家事”的时候(宣帝想杀齐王宪,孝伯叩头曰:“先帝遗诏,不许滥诛骨肉。”(注:《周书》卷四十《宇文孝伯传》。)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武帝在临终是嘱咐了家事的),嘱咐太子宇文赟任用赵王招和陈王纯,但仍然没有任用能力最强、影响最大的齐王宪,这其中怕齐王位居重位,对太子宇文赟不利,另外也因这两人不和不可能合作(注:《周书》卷四十《宇文孝伯传》:“帝忌齐王宪,意欲除之。”),势必导致宫廷喋血、骨肉相残。武帝崩后,虽然齐王宪被排斥在权利中枢之外,但宇文氏家族宗室有三人赵王招、陈王纯、越王盛在中枢拱卫皇室,应该说宇文氏政权是巩固的。如若宣帝保持这种旨在巩固宇文氏家族皇权的人事安排,杨坚篡权是不可能的。 但是,宣帝紧接着在七月、八月对北周的人事又大规模进行调整。大司徒(宇文)亮出为安州总管,八月长孙览继任此职;大宗伯达奚震出为原州总管,七月斛斯徵继任;大司马侯莫陈崇史籍无记载何时解任,但七月命杨坚出任此职;大司寇独孤永业出为襄州总管,宇文椿八月继任;大司空韦孝宽出为延州总管,八月王谊继任,不久又出为总管;毕王贤出任大司空。 宣帝的这次安排是为了进一步巩固皇权,宇文椿和毕王贤为宇文氏宗室;杨坚是宣帝后父;长孙览与周武帝“甚见亲善”,武帝崩,受遗辅政,是忠于宇文氏家族的;斛斯徵是皇太子宇文赟(后为宣帝)的受业老师,是忠于宣帝的。 从这个人事安排上看,宣帝的地位是比较巩固的,宇文氏宗室的诸王在权力中枢占的比重相当大,太师、太傅、大冢宰、大司徒、大宗伯、大司马、大司寇、大司空8个职位中有5个是宗室,另外3个有后父、宣帝的受业老师和奉遗辅政的武帝亲信。这个安排对宣帝相当有利,5个宗室王公拱卫皇权,但他们的权力也不可能威胁宣帝,因为后父、大司马杨坚对5个宗室王公形成监督之势,宗室王公对大司马杨坚也有限制、监督的作用。这一切都是在武帝崩后二个月内完成的。我推测这种人事安排、这种人事格局是由武帝临终时所安排的。如果按照这种权力格局,宇文周不会遭到被篡国的厄运,但是昏暴的宣帝不久就破坏了这个稳定的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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