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时期经学对史学的影响(3)
西汉王朝建立后,为了总结历史经验和教训,注意到史书的编纂。汉初,陆贾著《楚汉春秋》,记述楚汉战争的历史。朝廷沿用周代旧称,设太史令(太史公)一职,兼掌天时星历、祭祀礼仪、搜罗并保管典籍文献,"天下计书,先上太史公,副上丞相,序事如古《春秋》"(25)。但史官的政治地位较之治经儒生就大为逊色了。随着儒家经学在维护专制政权上的重要作用日益明显,越来越多的治经儒生受到统治者的青睐和重用,治经成了他们立身扬名,捞取高官厚禄的资本和手段。公孙弘就曾以治《公羊春秋》而登丞相之位。然而在这同时,统治者又把保持秉笔直书传统的史官看作对神圣皇权的一种威胁,并未多予重视。太史令厕于下大夫之列,秩比六百石,俸禄很低,且其存在于统治者看来是可有可无的。武帝东巡泰山封禅,太史令司马谈未能参与其事,尽管这是由于他身体欠安,中途病倒,但也说明,他是否随行执笔记事,武帝并不在意。司马迁继承父职,秉其遗志,著述《史记》,却因李陵之祸,招致奇耻大辱,被处宫刑。事后他曾不胜感慨地说:"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欲之所轻也。"(26)晋代虞喜《志林》说史官"自周至汉,其职转卑",只不过"仍以旧名尊而称公"(27)。这是十分确当的。 到了西汉后期特别是元成之时,最高统治集团更是以经治国,儒家经学的独尊地位进一步巩固。一时间,上无异教,下无异学,皇帝下诏,群臣上奏,都要称引经义以为依据。朝廷公卿均由经术而进,韦贤、韦玄成父子以及匡衡、贡禹、薛广德等以通经而居丞相、权臣之位。相形之下,史学之不受重视,地位低下就更显而易见了。当时,从事历史记载的学者,主要不是史家,而是经学大师。如补续《史记》的褚少孙(褚先生),以经术为郎,后为博士,并师事大儒王式。刘知几《史通·史官建置》提到:"司马迁既殁,后之续《史记》者,若褚先生、刘向、冯商、杨雄之徒,并以别职来知史务,于是太史之署,非复记言之司,……唯知占候而已。"太史令一职已经名存实亡,仅仅执掌天时星历之事,这不能不有害于史学。 在充分利用经学著述的资料和形式的同时,史家们也大都以经学为宗镜,将自己的史著视为经学的辅翼和解说。司马迁撰写《史记》,是要"窃比《春秋》",以"继《春秋》"自任,自觉地继承和弘扬孔子的事业。他曾称述其父司马谈之语:"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续《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当时武帝改元太初,又值孔子死后五百年,正是"孔子修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时代的再现。司马迁著史的理想和宗旨,于此表现得十分清楚。司马迁对六经有过全面论述,并屡屡加以颂赞,对《春秋》更是推崇备至:"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方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28)他突破《史记》著述体例的限制,破格撰写了《孔子世家》,并称孔子为"至圣",由衷地发出"高山仰止"的赞叹。实际上,他是要使自己成为第二个孔子,使《史记》成为第二部《春秋》。撰著《史记》时, 司马迁力求"折中于夫子"(29),贯彻了《春秋》褒贬精神,接受并宣传了儒家经学的思想理论,如大一统思想及天人感应论、历史循环论等。他还为孔子弟子及治经儒生立了列传(《仲尼弟子列传》、《孟子荀卿列传》、《儒林列传》), 使儒家经学在历史著述中占有了特殊地位。所以,梁启超说:"太史公最通经学,最尊孔子。"(30)又说:"其书最大目的,乃在发表司马氏'一家之言',与荀卿著《荀子》,董生著《春秋繁露》,性质正同,不过其'一家之言'乃借史的形式以发表耳。"(31)也就是说,司马迁作史的首要目的,是要用深切著明的历史事实阐述《春秋》大义,为完善、巩固和发展封建社会形态,提供理论指导,同时也希望统治者注重史鉴、史教的作用,按照孔子和儒家经学的政治理想治理国家。当然,司马迁并没有简单停留在经学的思想与精神上,而是以其特有的史识、情趣和"良史之材","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使《史记》成为规模宏大,兼采众说,内容丰富的"实录"(32)。这种情况又使得《史记》表现出许多与经学相左甚至完全相悖的倾向。西汉前期,儒家经学受到重视,但黄老之学却是社会的主导思想。武帝至宣帝之时,最高统治者也未真正专用儒术,而是兼重刑名法术之学,用宣帝的话来说,就是"以霸王道杂之"(33)。《史记》的这些特点,亦是此种现象的曲折反映。 元成以后,随着儒家经学完全独尊,史家们更自觉地依循其宗旨和标准进行历史著述。刘向"睹俗弥奢淫,而赵、卫之属起微贱,逾礼制。向以为王教由内及外,自近者始,故采取《诗》、《书》所载贤妃贞妇,兴国显家可法则,及孽嬖乱亡者,序次为《列女传》,凡八篇,以戒天子"(34)。他本人也明确指出,自己撰《列女传》,是要"著祸福荣辱之效,是非得失之分"(35),换言之,就是要达到儒家经学正人伦、迪教化的政治目的。在《列女传》中,刘向又对《春秋》褒贬精神做了更贴切、更具体的发挥。他所设的7个类目(母仪、贤明、仁智、贞顺、节义、辩通、孽嬖)及其次序的安排,本身就是这种精神的体现。另外,从内容到形式,《列女传》终究是一部史家传记之书,《隋书·经籍志》以后各目录都将此书列入史部杂传类或传记类,而刘向在其创始,其子刘歆完成的《七略》中,却把此书与《新序》、《说苑》等一起列入诸子略儒家类,其旨在于显示此书的道德批判作用。总之,由于经学的独尊,史家独立的人格意识和认识模式没有了,经学成了史家认识历史、编写历史的思想原则,史学的地位降低了。 社会各界特别是最高统治集团也把史学看得很低,认为它只是经学的附庸,史书同经书相比,颇不足观。《史记》成书后,并没有很快公之于众,直到汉宣帝时,司马迁外孙杨恽祖述其书,才得以公开传布。但要读到此书,仍非易事(其中有简策书写,流传不便的因素),对皇室成员来说亦是如此。成帝初年,东平王刘宇来朝,上疏求诸子著作及《史记》,权臣王凤劝成帝不许,让他对刘宇讲:"五经,圣人所制,万事靡不毕载。王审乐道,傅相皆儒者,旦夕讲诵,足以正身虞意。夫小辩破义,小道不通,致远恐泥,皆不足以留意。诸益于经术者,不爱于王。"尽管王凤、成帝的真实想法是《史记》"有战国纵横权谲之谋,汉兴之初谋臣奇策,天官灾异,地形厄塞,皆不宜在诸侯王"(36),但于此也可看出官方对经史关系的态度,反映出史学在整个社会文化中的地位之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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