络绎不绝前往清使馆的日人,于是尽多此辈,所谓“入境以来,执经者、问字者、乞诗者,户外屦满,肩趾相接,果人人得其意而去”(注:石川英:《日本杂事诗跋》。)。说此语的石川英便为个中人,其与知恩院僧彻定、天德寺僧义应初来使馆,正是“各袖诗往谒”(注:义应:《芝山一笑跋》。),而以得和诗为荣。这也使得黄遵宪在日本汉诗文作者交往时,往往以文化导师自居,颇具优越感。 明治十年代,东京汉学界中,诗社文会活动还相当频繁,黄遵宪等人因此常被邀出席。即使宴饮赏花,也是聚必有诗。黄氏虽因公务繁忙,与使馆其他人相比更多节制,但仍少不了应酬。现存黄遵宪《宫本鸭北以樱花盛开招饮长华园即席赋诗》,便是1878年4月4日,元老院议官宫本小一在其巢鸭别墅长华园设宴,招待清朝正、副二使及参赞黄遵宪时所作,日方作陪者则有著名学者重野安绎、中村正直及汉诗名家小野长愿等,各人均有诗作,使此席成为名副其实的诗筵(注:参见《明治诗话》第282 页及中村正直《敬宇诗集》卷三(东京:敬宇诗集刊行发行所,1926年)、小野长愿《湖山近稿续集》卷下(东京:游焉吟社刊本,1879年)。中村诗题为《宫本雅契邀宴何、张二大人,而余亦与焉,诗以纪喜》,小野诗题为《宫本君长华园集,邂逅清国钦差何、张两星使及黄参赞,座间赋呈》,并附录张斯桂副使次韵一首。)。 其时,日本汉诗文作者中又流行相互评点的风气,黄遵宪也经常受到此类邀约,其部分评语散见于各类汉文刊物及个人专集中。对来自中国人士的意见,日本汉学者极为重视。宫岛诚一郎刊印《养浩堂诗集》时,甚至将老师、同学、诸名家的“前后批评”一概抹去,“皆不录”,以其“格律不精,音节不谐”,而与中国文人学者的评点间有抵牾,保留集中的于是只有何如璋、黄遵宪、王韬等人的评鉴。而黄氏自视甚高,虽也出赞语,却比他人矜持。其评宫岛诗时,“不少假颜色,痛加校阅”,他人“或以为过刻”,宫岛反而心悦诚服,视黄为不可多得的“益友”(注:《养浩堂诗集·例言六则》、《黄遵宪与日本友人笔谈遗稿》第284页及杨守敬与宫岛诚一郎笔谈稿, 后者见陈后捷《杨守敬と宫岛诚一郎の笔谈录》(《中国哲学研究》第12号,1998年3 月)。因杨言及黄遵宪“诗文多粗而无法”,宫岛答以:“黄君仆之益友。于两国交际之始,得此人,仆颇获大益,于其小疵不论也。”)。 应邀为日人的汉文著作题字、撰序跋,更是出使者所应有事。黄遵宪也不例外,国内难得一见的黄氏手迹,在日本倒往往影印行世。在日期间,他曾为宫岛诚一郎作《养浩堂诗集序》,为生田精作《巡回日记序》,为青山延寿作《皇朝金鉴序》,为藤井忠猷作《春秋大义序》,为长荧作《中学习字本序》、为石川英作《日本文章轨范序》,为城井国纲作《明治名家诗选序》,为浅田惟常作《牛渚漫录序》《仙桃集序》与《先哲医话跋》,并曾应松本丰多之请,为已经谢世的安井衡(息轩)遗稿作《读书余适序》。将在日本发表的初稿与家藏稿比较(注:见钱仲联辑:《人境庐诗草》,《文献》,第7辑, (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1年。),不难发现,黄遵宪对撰写序文颇用心,字句每有更改,以其可发抒政见、表现史识、关涉评价,故出言谨慎。 相比而言,黄遵宪的吟诗便不乏逢场作戏的成分。即如《芝山一笑》所录的两首黄诗,其一为从未入集的《过答拜石川先生》,因系佚作,不妨抄出一读: 望衡对宇比邻居,相见常亲迹转疏。 今日芒鞵初过语,半帘花影一床书。 诗语也足证二人相交,是石川多来而黄氏少往。此诗乃随手写成,并非用心之作,故不存诗稿。另一诗《石川先生以张星使之误为僧也,来告予曰:近者友人皆呼我为假佛印,愿作一诗以解嘲。因戏成此篇,想阅之者,更当拍掌大笑也》,虽经斟酌修改后,收入《人境庐诗草》,日后梁启超批点该诗,仍以为“笔太滑”,“此等诗只合与东人游戏应酬”(注:《梁启超手书〈人境庐诗草〉批语》,《黄遵宪研究》,广东语文学会近代文学研究会、黄遵宪故居人境庐管理委员会编。),视为不必留存的游戏笔墨。日本文人中也未尝无知者,龟谷行作《芝山一笑引》,即以为此中“大率一时仓猝之作,未暇求其工致”。也正因此,《日本杂事诗》以外的黄遵宪在日诗稿起码经过两次删汰,1902年编定《人境庐诗草》十一卷时,钞本中的6题22首诗又被摈除。 若除去晚年家居时补作的9题35首诗篇, 黄氏本人以为值得流传世间的在日诗作(《日本杂事诗》除外,其并非私人化写作),不过只有12题19首(注:《人境庐集外诗辑》(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所录钞本未入定本各诗为:《宫本鸭北以樱花盛开招饮长华园即席赋诗》一首,《鹤田嫩姹先生今年八十,夫人亦七十,其子元缟官司法省,来乞诗上寿,赋此以祝》一首,《关义臣囗招饮座中作次沈梅士韵》一首,《浪华内田九成以所著〈名人书画款识〉,因其友税关副长原苇清风索题,杂为评论,作绝句十一首》,《大雪独游墨江酒楼,归得城井锦原游江岛诗,即步其韵》七首,《留别宫本鸭北》一首。剔除补作者,《人境庐诗草》中剩余的旅日诗作为:《石川鸿斋(英)偕僧来谒,张副使误谓为僧,鸿斋诗自辩,余赋此以解嘲》一首,《宫本鸭北以旧题长华园诗索和》一首,《陆军〈士〉官学校开校礼成赋呈有栖川炽仁亲王》一首,《庚辰四月,重野成斋(安绎)、岩谷六一(修)、日下部东作(鸣鹤)、蒲生絧斋(重章)、冈鹿门(千仞)诸君子约游后乐园,园即源光国旧藩邸,感而赋此》一首,《送神宍户(玑)公使之燕京》一首,《大阪》一首,《游箱根》四首,《宫本鸭北索题晃山图即用卷中小野湖山诗韵》一首,《送秋月古香(种树)归隐日向故封即用其留别诗韵》一首,《徐晋斋观察(寿朋)、吴翰涛贰尹(广霈)随使美洲,道出日本,余饮之金寿楼,翰涛即席有诗,和韵以赠》一首,《奉命为美国三富兰西士果总领事留别日本诸君子》五首,《为佐野雪津(常民)题觚亭》一首。),这与他居日四年的生命旅程显然不相称。 之所以出现此等情况,固然与黄遵宪其时正致力于《日本国志》及《日本杂事诗》的写作有关,但同样不必讳言的是,黄氏在汉学领域的导师心态,也妨碍他平等地与日本友人切磋诗艺。从与黄遵宪1879年在东京订交的王韬略带夸张的描述中,可以想见黄氏身处的文化氛围: 既副皇华之选,日本人士耳其名,仰之如泰山北斗,执贽求见者户外屦满。而君为之提唱风雅,于所呈诗文,率悉心指其疵谬所在,每一篇出,群奉为金科玉律,此日本开国以来所未有也。日本文教之开已千有余年,而文章学问之盛,于今为烈。又得公度以振兴之,此千载一时也。(注:《日本杂事诗序》。) 文中连续使用“开国以来所未有”、“千载一时”这样形容度极高的词语,虽为旁观者言,却也透露了黄遵宪本人确实拥有的极大的满足感。抱此心理,黄氏与日人交换诗作,便只成为一种礼节,而很少精心结撰。这与他指点日本文士作品的持论颇高截然不同。一旦自觉权威地位已定,严责他人可显示自家才识,敷衍塞责的“游戏应酬”之作,也会得日友宝爱,黄遵宪的用心处因而多半在彼不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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