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在日本“阅历日深,闻见日拓”,加以“游美洲,见欧人”,寻本探源,此时“颇悉穷变通久之理”的黄遵宪,对明治社会的认识自有不同:“乃信其改从西法,革故取新,卓然能自树立。”并进而肯定其“进步之速,为古今万国所未有”(注:黄遵宪:《日本杂事诗自序》。)。 更重要的是,正是在日本期间,黄遵宪得出了中国必须学习日本、实行变法的结论。其晚年所作《己亥杂诗》有句云:“滔滔海水日趋东,万法从新要大同。”自注特意揭出: 在日本时,与子峨(按:即何如璋)星使言:中国必变从西法。其变法也,或如日本之自强,或如埃及之被逼,或如印度之受辖,或如波兰之瓜分,则吾不敢知,要之必变。(注:《己亥杂诗》其四十七,《人境庐诗草笺注》卷九,第826页。) 黄本人的希望与所作的努力,自然指向“如日本之自强”。1894年底出使各国归来后,黄遵宪即致力于将其变法理念付诸实践。而《日本杂事诗》修改,集中反映了这一思想演进的轨迹,具有承上启下的意义。 比较初版与定稿,《日本杂事诗》的修正大体可分为删、增、改三类。完全删去的并不很多,有些因为何如璋的《使东杂咏》已先着笔,其“多纪目见所既详者,今不敢复述”,如初版第106首咏电报之作, 即与“火车、电线、邮便,《使东杂咏》俱有诗”(注:第16、49首注,《日本杂事诗》,(香港)天南遁窟活字版。下引此本诗及注,均不再注明。)同例而不存;有些则以所记无关紧要或太近民歌而与整体的诗史风格不协调落选,前者可举出原第88首“喜薰香”为例,后者则有涵括日本民间情歌而成的第117首可作证明。改写的情况比较复杂, 有分合的变化,如一分为二或合二为一,也有由于原作记述不全面或诗语粗率而改制,更值得注意的还是贯穿其中的去贬词、多褒扬的主导原则。增加的篇目,则大抵出于原未述及而此时觉其重要者,或初作仅一笔带过,太简略,特抽出独立成篇。虽然增添的部分关于礼俗者居多,以使全书更近乎竹枝词的体式要求,但因与改作均可见黄遵宪对明治新政的态度,故在本文中合并考察。 在《日本国志》中,黄遵宪曾详述萨摩、长门诸藩在促成明治维新过程里的巨大作用,并对藩士们立会结党以左右政局的情形颇感兴趣。定稿本《日本杂事诗》因补入一诗,表现在废藩置县、请设议院以及组党活动中,藩士的浩大声势: 呼天不见群龙首,动地齐闻万马嘶。甫变世官封建制,竞标名字党人碑。(注:第7首,《日本杂事诗广注》。以下凡出自此本者, 亦不再注。) 日后黄遵宪之从事维新变法运动,在湖南开南学会,“实兼地方议会之规模”,热心演说中外大事与政治原理,其根源可远溯至此。而当年的湘省,也确曾被国外视为可比日本的萨摩、长门诸藩(注:参见梁启超《戊戍政变记》卷八附录二《湖南广东情形》(横滨:清议报馆,1899年)、陈三立《巡抚先府君行状》(《散原精舍文集》)卷五,上海:中华书局,1949年)。后文有云:“当是时,江君标为学政,徐君仁铸继之,黄君遵宪来任盐法道,署按察使,皆以变法开新治以己任。其士绅负才有志意者复慷慨奋发,迭起相应和,风气几大变,外人至引日本萨摩、长门诸藩以相比。湖南之治称天下,而谣诼首祸亦始此。”)。其他如吟咏改用阳历、推行印花税、监狱的文明管理诸诗,均明显表见黄氏对新政的赞许之情。而若联系其归国后的政治作为,则尤以报纸与警察二事关系重大。 在黄遵宪出国前,除登录上谕和奏折的《京报》外,内地所能见到的近代化报纸,尚只有在上海创办的《申报》、《新报》等三四种。来日后,东京日报林立的情景,给予黄遵宪深刻的印象。按照《日本国志》的记述,1878年(即明治十一年,黄抵日次年),“东京及府、县新闻纸共二百三十一种;是年发卖之数,计三千六百一十八万零一百二十二纸。”而“在东京最著名者,为《读卖新闻》、《东京日日新闻》、《邮便报知新闻》、《朝野新闻》、《东京曙新闻》,多者每岁发卖五百万纸,少者亦二百万纸”(注:《日本国志》卷三十二《学术志一》。)。《日本杂事诗》初稿于是有诗曰: 一纸新闻出帝城,传来令甲更文明。曝檐父老私相语,未敢雌黄信口评。 诗注中虽赞赏“新闻纸山陬海澨无所不至,以识时务,以公是非,善矣”,并称其“述时政者,不曰文明,则曰开化”,毕竟还太看重其反效应:“然西人一切事皆借此以达,故又设诽谤朝政、诋毁人过之律,以防其纵,轻议罚锾,重则监禁。日本皆仿行之。”定稿本则从诗到注,全部推翻重写。诗云: 欲知古事读旧史,欲知今事看新闻。九流百家无不有,六合之内同此文。 注文也相应改为全力表彰:“新闻纸讲求时务,以周知四国,无不登载。五洲万国,如有新事,朝甫飞电,夕既上板,可谓不出户庭而能知天下事矣。”并与国中既有的品类相比较,认为:“其源出于邸报,其体类乎丛书,而体大而用博,则远过之也。”这一更改,也与《日本国志》突出“新闻纸论列内外事情,以启人智慧”(注:《日本国志》卷三十二《学术志一》。)的说法趋于一致。 具此认识,1895年归国后,黄遵宪即有办报的意识。其言,“见当道之顽固如此,吾民之聋聩如此,又欲以先知先觉为己任,借报纸以启发之,以拯救之”(注:光绪廿八(1902)年十一月一日函,《黄遵宪致梁启超书》,《中国哲学》第8辑,第376 页, (北京)三联书店,1982年。),显然已将报纸视为最有力的启蒙工具。因而,1896年,当维新派团体强学会被封禁后,黄遵宪立即“倡议续其余绪,开一报馆”,并“自捐金一千圆为开办费”,又写信请梁启超加盟,“专任撰述之役”。这即是在中国近代报刊史上赫赫有名的《时务报》。且开办之初,事无巨细,黄氏均一一过问:“创办时所出印公启三十条,系由(梁)启超初拟草稿,而公度大加改定”;英文翻译乃由黄托人代请,东文翻译古城贞吉,亦由其托日本驻上海总领事代请;“所立合同,亦出公度之手”;甚至“其致函各处劝捐,托各处派报,亦多公度之力”(注:梁启超:《三十自述》,《(分类精校)饮冰室文集》上册,(上海)广智书局,1905年;梁启超:《梁卓如孝廉述创办时务报源委》,《知新报》,第66册,1898年8月。)。因黄氏慷慨解囊,布置周详, 慧眼识人,主笔梁启超如鱼得水,才堪大用,《时务报》才得以风行海内,卓有成效地宣传了变法图强的思想,成为戊戌以前最有影响的刊物。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