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的史学原理本于《六经》(5)
在司马迁父子看来:在《春秋》中,孔子把三代历史基本上看成是三代之礼的不断运行过程,并且看到后一代的礼对于前一代的礼是处在相因与损益--即我们所说的“继承与发展”--的关系中。司马迁如是说:“(孔子)追迹三代之礼……观殷、夏所损益,曰:‘后虽百世可知也’,以‘一文一质’。‘周监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又说:“乃因史记作《春秋》,……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孔子世家》)。这就是说,孔子史学的对象主要是礼在三代运行的轨迹,用《礼记》中的术语说,就是“礼运”。郑玄在其《目录》中解释道:“名《礼运》者,以其记五帝、三王相变易,阴阳转旋之道”。孔子明确地认识到礼是随时代的变易而发展的。对于夏礼而言,“孔子善殷”,但对于周礼而言,孔子曰:“殷己慤,吾从周”(《檀弓下》)。对于夏和殷二代而言,孔子赞叹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用”。司马谈因此而断定:“《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己也”(《太史公自序》)。所谓“从周”、“褒周”是一个意义:即对郁郁乎文哉的周礼表示敬佩,亦即肯定其“后来居上”的价值。司马迁把《春秋》的逻辑结构表述为:“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所谓“据鲁”,即班固在《艺文志》中所说:孔子“以鲁周公之国,礼文备物,史官有法,故与左丘明观其史记”。所谓“亲周”应读作“新周”。在先秦汉语中,“亲”与“故”两个词对立地使用时,“亲”即“新”。如《韩非子·亡征》云:“亲臣进而故人退;不肖用事而贤者伏”,其中“亲臣”就是“新臣”。司马迁以“亲周”和“故殷”(含“故夏”)相对比,这就是说,周礼对殷礼言,前者是新,后者是故;不用说,殷礼对夏礼言,也是这样。这正表明礼在三代的新故交替的运行过程。 总之,司马迁的“继《春秋》”,实际上是发挥了《春秋》的微言大义,以建立自己的史学观,即认为历史的研究主题是:在时代变易的前提下,重新论述过去事件在历史客观进程中的价值或意义。在这种史学观下,司马迁不可能再以“隐恶扬善”作为《春秋》的第一义,而只能以孔子所说的“书法不隐”(实录)作为“良史”的第一义。因为历史家在一掩一扬的褒贬中,难免从自己的价值观出发,“高下在心”地有损于历史的真实性。所以司马迁在历史评价方面提出了新的原则--“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这就是说,历史上的行事本来是善的,就应当善其善;本来是恶的就应恶其恶。同样,本来是贤人,就应尊贤;本来是不肖之徒,就应贱视他。这意味着:从事实的判断引伸出价值判断。这样就使历史学在客观性上迈出一大步,所以汉代学者对司马迁史学的这一方面作出了很高的评价。如班固所指出:“自刘向、杨雄博及群书,皆称迁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司马迁传·赞》)。所谓“不虚美”即“善善”;“不隐恶”即“恶恶”。所谓“实录”,即恰如其本然地“作出事实的陈述和评价”。如上所述,所谓“正《易传》继《春秋》”,在司马迁的理解中,就是把孔子的这两部经典著作统一起来作为他的史学理论的前提。司马迁本人概括地说:“《春秋》推见至隐,《易》本隐之以显。……所以言虽外殊,其合德一也”(《司马相如列传·赞》)。《史记索隐》注释云:“《春秋》以人事通天道,是推见以至隐也;《易》以天道接人事,是本隐以之明显也”。通过《易》与《春秋》而得出的“天人合德论”是两汉儒家的世界观的基本模式。班固说:“幽赞神明,通合天人之道者,莫著乎《易》、《春秋》”(《汉书·眭两夏侯……传·赞》)。简单地说,所谓“《春秋》推见至隐”(以人事通天道)意味着:《春秋》以礼为大宗,而礼义是人类行为的社会规范。《礼记》中揭示出“礼,时为大”的原则(《礼器》)以及“三王异世,不相袭礼”的史实;并且超验地认为“礼者,天地之序也;序,故群物皆别”(《乐记》)。于是《春秋》中的人事就通于《易》中的天道(指“时变”的自然观)。所谓“《易》本隐之以显”(以天道接人事)则意味着:《易》从“时变”的自然观推导出“化成”的人文观和“通变”的历史观,于是《易》的天道就通于《春秋》的人事。《易》与《春秋》的互通所导致的方法论效果就是“终始古今,深观时变”。总之,司马迁史学的理论前提是《易传》与《春秋》的天人之道。 2.“本《诗》《书》《礼》《乐》之际”在司马迁史学中的意义 司马迁以及汉代所有学者都认为《易传》与《春秋》是孔子的著作。至于《诗》《书》《礼》《乐》,不用说,都是孔子以前的经典。如果仅从历史学着眼,这四经对于孔子便只具有历史资料的价值。所以司马迁在《史记》中主要说明孔子在史料学方面对这四经的运用。我们用现代史学术语说,即进行“历史选择”。当代西方学者多认为历史学是一个选择的体系,即历史家从浩如烟海的历史资料中选择出他认为具有历史意义的,可以把过去事件重构(reconstruct)出来的某些数据(data)。至于什么是“有历史意义的事件”,则根据历史学家本人的史学观或历史观而大异其趣。就孔子史学而言,他的历史选择的标准就是《春秋》之义。章学诚已看到这一点,他说:“史之大原本乎《春秋》;《春秋》之义昭乎笔削。笔削之义,不仅事具始末,文成规矩已也。以夫子‘又则窃取’之旨观之,固将纲纪天人,推明大道,所以通古今之变而成一家之言者:必有详人之所略,异人之所同,重大之所轻,而忽人之所谨……有以独断于一心”(《文史通义·答客问上》)。章学诚所说的“笔削”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历史选择”。以下,我们分别介绍司马迁所重视的孔子对《诗》《书》《礼》《乐》所作的史料选择,以及这种选择对司马迁史学所具有的意义。 在这四经中,司马氏父子断定孔子本人是重视《诗》与《书》的。司马谈在其遗嘱中如是说:“孔子修旧起废,论《诗》《书》,则学者至今则之”。司马迁在《孔子世家》中说得较具体,他说:“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诗》《书》缺。追迹三代之礼,序《书传》,上记唐虞之际,下至秦缪,编次其事。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按:《书》又称《尚书》或《书传》;所谓“序《书传》”中的“序”字不是后人所说的“作序文”的意思,而是意味着“按时间秩序编次”。司马迁认为孔子编次《书》的目的在“追迹三代之礼”,但在编次时已感到文献之不足征。再就《诗》言,司马迁说:“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复者),取可施于礼义者……三百五篇”。可见,孔子删《诗》的目的在于“取可施于礼义者”。司马迁在《自序》中采取了传统的《诗》与《书》在体裁上的区别说:“《书》以道事,《诗》以达意”。在我们看来,《书》是国家的档案汇编,不用说是第一手的历史资料。至于《诗》在体裁上是文学作品,即使有的诗篇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的或政治的生活,也不过是发抒诗人的内心感受,即所谓“《诗》以达意”。司马迁在这里显然暗示人们:在以《诗》为史料时,就应当使用孟子所说的“以意逆志”的方法--即用历史家自己之“意”反思古代诗人之“志”;同时要运用孟子的“知人论世”原则,即要领悟古代诗人的感受,必先论其时代。这样,才能使《诗》具有史料学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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