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史学,著述宏富,流派纷呈,考据学异军飙起。诚如王国维所说:“考据之学,亦至宋而大盛。”(王国维《静庵文集续编·宋代之金石学》)这一时期,考据蔚然成风,较有影响的史考佳著不断涌现,吴缜所著《新唐书纠谬》就是其中之一。(以下简称《纠谬》) 吴缜,《宋史》无传,生平事迹不可详考。南宋吴元美说他“字廷珍,成都人,熙丰时名公师孟之子”(《纠谬后序》)其父吴师孟,字醇翁,庆历间进士,以善书知名。刚直敢言,元丰中反对新法,是苏轼所称“矫矫六君子”之一(陆心源《宋史翼》卷一《吴师孟传》)。吴缜“治平中进士,年分无考。”(《成都县志》卷二《选举志》)《全蜀艺文志·吴氏族谱》则记载他“以世科官至左朝议大夫,知邛(四川邛峡县)、蜀(四川崇庆县)、洋(陕西洋县)、万(四川万县)四州。”吴缜虽“历数郡守,俱以惠政闻”(吴元美《纠谬后序》),但仕途并不得意,终是“游宦蹉跎,老为郡守”(王明清《挥麈后录》卷二)。生平力学,博通古今,尤以考史见长,“多求前史谬误而参订之,然未尝示人”(吴元美《纠谬后序》),可惜这成果大多未能流传下来。今所存者仅《纠谬》二十卷、《五代史纂误》五卷而已。 《纠谬》一书是吴缜“从宦巴峡”时所作,他在序中自述道:“缜以愚昧,从公之隙,窃尝寻阅《新书》,间有未通,则必反复参究;或舛驳脱谬,则笔而记之。岁时日久,事目益众,深怪此书抵牾穿穴亦已太甚,揆之前史,皆未有如是者。”元祐四年,吴缜解秩还朝,取道长江东下,舟中闲暇无事,即取昔日旧稿,以类相从,整理成编,题名《新唐书纠谬》。绍圣元年,由侍读胡宗愈推荐,表进于朝。 《新唐书纠谬》,初名《新唐书正谬》(吴缜《进〈纠谬〉表》),又称《唐书辨正》(《郡斋读书志》)、《唐书纠谬》(《直斋书录解题》)南宋绍兴年间吴元美刊行于湖州,题《新唐书纠谬》,一直相沿至今。 一、《纠谬》的撰作动机 《纠谬》一书,历来褒贬不一。我个人认为,探究吴缜作《纠谬》的动机,分析《纠谬》与《新唐书》的关系,全面认识《纠谬》的丰富内涵以及吴缜研究历史之方法,对于实事求是地评价吴缜及其《纠谬》在中国史学史上的地位是必要的。 吴缜撰《纠谬》动机,自宋以来就有两说。一说其报宿怨,见于王明清所著《挥麈后录》卷二: 嘉祐中,诏宋景文、欧阳文忠诸公重修《唐书》,时有蜀人吴缜者,初登第,因范景仁而请于文忠,愿予官属之末。上书文忠,言甚恳切。文忠以其年少轻佻,拒之。缜怏怏而去。逮夫《新书》之成,乃从其间指摘瑕疵,为《纠谬》一书。至元祐中,缜游宦蹉跎,老为郡守,与《五代史纂误》俱刊行之。绍兴中,福唐吴仲实元美为湖州教授,复刻于郡庠,且作后序,以谓针膏肩,起废疾,杜预实为左氏之忠臣,然不知缜著书之本意也。说吴缜欲予修《新唐书》被拒,心怀不满而作《纠谬》。马端临《文献通考·经籍考》引用了这条记载。这一观点,《成都县志》、《四库全书总目》全盘接受了,影响很大。 一说其复父仇,见于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四,其文如下: 其父师孟,显于熙丰。序言修书之时,其失有八,而纠摘其谬误,为二十门。侍读胡宗愈言于朝,绍圣元年上之。世传缜父以不得予修书,故为此。认为吴缜父即吴师孟未能予修书事,其子吴缜作此书以报父仇,不过用了“世传”二字而不坐实。 两种说法,均来自宋人,都认为吴缜是怀私怨、泄私愤而作,后代史家也大都深信不疑,直到清人周中孚首开疑问,他说:“夫文章天下之公器,本难防人之诋疵。其后廷珍于《新书》反复参究,正属好学深思之士,而乃为修怨起见,一则谓其复父仇,一则谓其报宿怨,说已两岐,恐非实录。”(周中孚《郑堂读书记》卷七十一)今人陈光崇、曾贻芬二位先生对此书作过考证,认为纯属无稽之谈,现概要引述如下: 辩驳关键,在于欧阳修入局修《新唐书》之时与吴缜或其父“初登第”是否吻合一致。 《新唐书》正式设局修纂在仁宗庆历五年(1045),其时贾昌朝任提举官,王尧臣等为刊修官。十年之后,即至元和年(1054)欧阳修才入局修史,此书于嘉祐五年(1060)修成奏上。欲修《新唐书》者若是吴缜,他是治平(1064-1067)年间进士,虽“初登第”确切年份难考,但即便是1064年登第,距《新唐书》修成已有四年之久了,王明清的报宿怨说不攻自破。若是吴缜父,更是难圆其说。《成都县志》明载他“历中进士及第”,清人陆心源根据宋人史书、文集编成的《宋史翼》卷二又谓“王安石当国,与师孟同年生也”,即王、吴同年登第。查王安石为庆历二年进士(1042),则吴师孟亦庆历二年进士无疑。若以庆历五年(1045)设局修史,吴师孟欲参予修史,那么与“初登第”吻合,可惜,当时欧阳修并不在史馆,此事当与欧阳修无涉;欧阳修于至和元年(1054年)入局修史,则吴师孟登第已长达十二年之久,“初登第”又从何说起?陈振孙的复仇说也已见其非。(参见陈光崇《吴缜事迹考辩》,载《中国史学史论丛》;曾贻芬《宋代对历史文献的校勘》,载《史学史研究》1992年第3期)。 那么,人们究竟为何要说吴缜撰《纠谬》动机不纯呢?由于史籍无载,仅作如下推测。 不满诬陷说。《新唐书》乃是欧阳修、宋祁大手笔所撰,当时就为朝野所推重,“学者传习,与迁、固诸史均焉。”(吴缜《纠谬序》尤其是欧阳修,文章、学问、人品为世人所敬仰,“为文天才自然,丰约中度,其言简而明,信而通,引物连类,折之于至理,以服人心,超然独鹜,众莫能及,故天下翕然师尊之。”(《宋史》卷三一九《欧阳修传》)吴缜官微位卑,名不见经传,却无视天下所忌,对欧阳修所撰《新唐书》、《新五代史》大张挞伐,言辞尖刻,意含讥刺,当然会引来讥毁并至。 袒护陷害说。当代史学家柴德赓先生对妄说吴缜撰《纠谬》动机也有一说,他说:“欧阳修为北宋显学,王明清尊崇欧阳修至说欧阳之父决不出妻,为李心传《旧闻正误》所纠。此处仍是袒护欧阳修,不满吴缜,其言也未必可信。……欧阳修卒于熙宁五年(1072),其学派势力至南宋也还存在。吴缜因作《新唐书纠谬》和《五代史纂误》,其必为欧阳修的门生故吏所排挤无疑。”(柴德赓《史籍举要》)认为吴氏冤案是欧氏门徒为维护师尊而有意陷害所至。 惊诧妄猜说。吴缜在《纠谬序》及《进〈纠谬〉表》中,针对《新唐书》中“善恶多相异之辞,纪传有不同之事,虚实详略,年月姓名,阙漏重复,抵牾驳杂”、“抵牾穿穴亦已太甚”等问题,每每“感愤叹息”、“常切私愤”,从而在《纠谬》一书中诘难考驳,措词尖刻异乎常情。尤其是“常切私愤”和“感愤叹息”,人们对其感愤不能理解而产生妄猜,捕风捉影之说也就不难理解了。 其实,吴缜撰《纠谬》的真正动机,是针对《新唐书》修撰中的失误、问题而发的,正像周中孚所说的“好学深思之士”。至于言辞中意含讥刺,弹纠中过于苛细,正所谓人们常说的“欲事改修,自不能不痛加指斥”。吴缜“颇欲为欧、宋之诤友”(清·沈初《浙江采集遗书总录》),实非心量窄小之人。他作《纠谬》弹劾《新唐书》,正是他对史书态度的集中反映。 首先,吴缜对修史要求很高,认为史书受到后人诋斥是正常的。他说:“史才之难尚矣!……自秦汉迄今千数百岁,若司马迁、班固、陈寿、范晔之徒,方其著书之时,岂不欲曲尽其善而传之无穷?然终亦未免后人之诋斥。至唐独称刘知几能于修史之外,毅然奋笔自为一书,贯穿古今,讥评前载,观其以史自命之意,殆以为古今绝伦。及取其尝所论著而考其谬戾,则亦无异于前人。”(吴缜《纠谬序》)认为史书受人抨击是常情,即使是备受人称誉的“前四史”和史学大家刘知几的著作都不免后人诋斥,《新唐书》也莫能例外。而且,他从刘知几撰《史通》,批评历代修史成败和史书优劣,从而阐述自己的史学主张中得到启发,自己另辟蹊径,寓批评于专书考辨之中,言之有据,以便更能服人,这是值得肯定的。 其次,既然有错就应改正。吴缜认为《新唐书》之修撰,令人失望。宋代重修《唐书》,有《旧唐书》作参鉴,辅之以新出史料;又开史馆专修,前后历时十七年,以欧、宋大家主之。此书本应修撰得较好,更何况书成后又自诩“文省事增”、“义类凡例,皆有据依”(曾公亮《进〈唐书〉表》)。吴缜进行实际考察,认为并非如此,故“从吏之暇,披卷以寻”(吴缜《进〈纠谬〉表》),仅以本史自相质正,纠出谬误四百余条,分门别类,编纂成书,正是可取之举。 当然,吴缜在弹纠考辨之中,是否非要言辞尖刻,意含讥刺不可,则值得商讨。平心而论,《新唐书》规模宏伟,卷帙繁富,勒成删定,非出一手,其中抵牾舛驳之处,势所难免,这也是不必讳言的客观事实。吴缜弹劾《新唐书》,如果纠所当纠,言辞又不太过火,就不会授人以柄,为同仁所指摘。正如钱大昕所说:“新史舛谬固多,所纠非无可采,但沾沾自喜,只欲快其胸意,则非忠厚长者之道。”(钱大昕《纠谬跋》) 综观诸家对《纠谬》评价,我个人认为,不能因“为贤者讳”而私存偏见,更不能因人废言,因事废著,应该实事求是地具体分析《纠谬》对《新唐书》所纠究竟正确与否,才能得出合乎理性的评价。正如柴德赓先生所说:“学术问题,当从学术本身研究讨论。吴缜既作《新唐书纠谬》,应当看他所纠的是不是谬,不必问他对欧阳修是否有成见。先从枝节问题予以打击,不再齿及他的论点,这便是排斥异己,压制思想。”(柴德赓《史籍举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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