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摘谬误 传信求实——吴缜《新唐书纠谬》新探(3)
三、《纠谬》的史学思想 通观《纠谬》全书,分析吴氏《自序》,我个人认为,《纠谬》一书不是简单的一部纯粹校勘学、考据学著作,而是一部很有历史眼光,颇多真知灼见的史学专著。吴缜不但精于校勘、考证,而且对史书编纂学、史料学,也有比较完整的认识。关于《新唐书》修撰八失之说,以及《纠谬》在弹纠《新唐书》各类问题时,散见于各类中的议论,都是他史学主张的反映。 其一,以史为鉴的历史观 宋代文史之士,有鉴于五代不知人间有羞耻事,道德沦丧,风气衰败,力倡取唐代以为龟鉴,如范祖禹深明唐代三百年治乱兴衰,认为“观古所以知今,明往所以察来”,“唐与本朝,如夏之于商,商之于周,厥鉴不远,著而易见”(《范太史集》卷十三《上太皇太后表》)而修《唐鉴》;孙圃著《唐史记》七十五卷,直言“唐君臣行事,以推见当时治乱,若身履其间,而听者晓然,如目见之。”(《宋史》卷二九五《孙圃传》)吴缜也不例外,他说:“史之所记,必系乎兴亡治乱、礼乐政刑、褒贬劝惩、贤愚邪正,有益于名教,有考于后人,则虽多书而无害。”(《纠谬》卷十三)在以史为鉴的前提之下,吴缜特别强调修史详略取舍的重要性,以为“文省事增”乃“古之良法!”他说:“增事者,广记备言之谓也;省文者,详略适中之谓也。广记备言,则后世得以考察;详略适中,则无重复丛冗之弊,后世有所矜式。”(《纠谬》卷十二)故特列“事状丛复”、“当书而反阙”、“宜削而反存”三门,以为欧宋之《新唐书》并不是真正的增文省事。为此,他对记载那些与兴亡治乱无损益之事大加指责,如卷十三“安乐公主览镜作眉”是“徒于简策而贻讥诮也”、“杜审权手自下帘”是“人之闲居燕处常事末节,又何足载于史乎?”反之,礼仪制度、忠孝节义之类,“有益于名教”,则宜备载无遗。他认为“九宫贵神”是“自唐中叶以还,世世崇奉,人主尝所亲祝。礼次昊天上帝,列为大祠,迄今不改,其礼盖亦甚重。此正古所谓有其举之莫敢废,而史氏所宜记录者也。”(《纠谬》卷十四)以及《忠义吕之臧传》漏载马元规事迹,“无以旌忠节而助风教”(《纠谬》卷十四),实不应该。 以史为鉴,并不是吴缜的发明,但以此评判史书编纂详略取舍是否得当,则是他人所未发,吴缜所为,使史书作为“惩劝”、“垂世”之训的教科书味更浓重了。 其二,传信求实的史料观 吴缜《纠谬》一书特别强调“史之所以传信也”,而且自己身体力行,“多求前史谬误而参订之”,认为修信史就须重事实。他说:“夫为史之要有三:一曰事实,二曰褒贬,三曰文采。有是事而如是书,斯谓事实;因事实而寓惩劝,斯谓褒贬;事实、褒贬既得矣,必资文采以行之,夫然后成史。至于事得其实矣,而褒贬、文采则缺焉,虽未能成书,犹不失为史之意。若乃事实未明,而徒以褒贬、文采为事,则是既不成书,而又失为史之意矣!”(吴缜《纠谬序》)认为“史”包含“事实”、“褒贬”、“文采”三要素,而“事实”是修史中的第一要素,也是信史的必然要求。首先要尊重事实,据实直书,然后寓褒贬于行文之中,辅之以文采,才能成为一部好的史书,否则事实舛误,一味褒贬、文采,则背离了修史的目的。这种先事实,后褒贬、文采的思想,是十分可贵的。 我国史学历来就有寓褒贬、别善恶的传统,中唐以后更为强调。赵匡胤建立北宋后,一方面,政治上强化中央集权,消灭地方割据势力。另一方面,在思想上大力提倡《春秋》学中的“尊王攘夷”,尤其是“尊王”、“大一统”观念,修史则重褒贬书法、《春秋》义例,对史实考证不甚重视,这种情形,尤以仁宗朝为盛,其代表作有孙圃的《唐史要论》,欧、宋的《新唐书》,欧阳修的《新五代史》;在此前后,与重褒贬笔削,效法《春秋》相表里,注重史论,强调阐发封建伦理纲常,求历史的“龟鉴”之作也大量产生,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就是代表作之一,其他如范祖禹的《唐鉴》、石介的《唐鉴》、江休复的《唐宜鉴》,这些著作,除《资治通鉴》外,大都不重史实考证。另外,宋世讲学之风颇盛,笔记小说风行,门户之见甚深,清人赵翼说:“宋人之家传表志行状,皆子弟门生所以标榜其父师者,自必扬其善而隐其恶。”修国史者,“乃不及考订真伪,但据其书抄撮成篇,毋怪乎是非乖谬也!”(《陔余丛考》卷十三《宋史七》)在这种背景下,吴缜提倡传信求实的史料观,先事实,后褒贬、文采,应该说是有功于史学的。 其三,史出一家的编纂观 宋代设史馆专修《新唐书》,弊端不少,尤以史实错漏违舛为甚。吴缜有感而发,提出了修信史的标准。他说:“必也编次事实,详略取舍,褒贬、文采莫不适当,稽诸前入而不谬,传之后世而无疑,粲然如日星之明,符节之合,使后学观之而不莫轻议,然后可以号信史。”(吴缜《纠谬序》)怎样才能修纂信史,他也提出了自己的主张,即史出一家之言。他说:“夫古今修史多出一家,故司马迁、班固、姚思廉、李延寿之徒皆父子论撰数十年方成,故通知始末而事实贯穿不抵牾也。惟后汉东观群儒纂述无统,而前史讥之。”(吴缜《纠谬序》)他指责“东观群儒纂述无统”之语,实际上是针对宋代官修《新唐书》,即设馆修史的通病而发的。设馆修史,由宰相监修前代及本朝史制度始于唐朝,它给我国史学发展带来了重大影响。其优点,如设局网罗各类专家集体纂述,各抒所长,对资料的采择可以比较周全,对体例和史学方法讨论也可进一步深入。但其弊端也是显而易见的,如人多品杂,历史认识不一致,下笔时又怕得罪权门贵族等。刘知几就鄙视唐初官修诸史,并在《史通·辨识篇》中对设馆修史大加指责。宋承唐制,但史官任情避祸,流弊更大。宋太宗时苏易简说:“今人多不欲修史,盖善恶之间,惧其子孙为仇隙。近代委学士扈蒙修史,蒙性巽法,逼于权势,多所讳避,甚非直笔。”(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五“淳化五年四月癸末”条)欧阳修在《论史馆日历状》中也说:“近年以来员具而职废,其所撰述简略遗漏,百不存一;至于事关大体者,皆设而不书,……其弊在于修撰之官,惟据诸司供报,而不敢书所见闻故也。今时政记虽是两府臣寮纂,然圣君言动有所宣谕,臣下奏议事关得失者,皆不记录,惟书除目辞见之类;至于起居注亦然,与诸司供报公文无异。修撰官只据此铨次,系以日月,谓之曰日历而已。是以朝廷之事,史官虽欲书而不得书也!自古人君皆不阅史,今撰述既成,必录本进呈,则事有讳避,史官虽欲书而又不可得也。”(欧阳修《欧文忠公集》卷一0八)其实,吴缜在指责官修史书诸多不足,提倡史出一家的同时,并未回避当时史馆官修的现实。随着史实的增多,史学内涵的扩大,若仍坚持一人之力修史,则皓首而丹青无日。合众人之力,设馆专修已成为历史必然。吴缜的高明之处,正是他认为“出一家之言”与史馆专修并不矛盾。史馆专修,只要设立课程,专其责任,划一体例,精审严校,也能达到“出一家之言”,这就为后代官修史书指明了出路。他所提倡的“史出一家之言”,乃是有识史家的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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