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出土的放妻书琐议(3)
三、秦汉唐宋间的离婚手续 协议离婚须书写离婚书,已有敦煌出土的7件放妻书为证, 已无容置疑。协议离婚时一般都要会集双方亲属商议,如D 件文书即言“今对两家六亲眷属,团坐亭腾商量,当便相别分离”。其他各件,除 B件因后缺,E件情况特殊外(注:敦煌出土的7件“放妻书”中,有6 件属于样书,仅E件文书1件,属放妻书稿。E 件文书虽未明确提及“二亲”或“六亲”,但提及“今亲姻村巷等与妻阿孟对众平论,判分离别,遣夫主富盈讫”。此“亲姻”或即包括“二亲”或“六亲”。或者是,富盈已无亲属而入赘于妻家。),也都分别提及“聚会二亲”、“聚会六亲”、“快会及诸亲”等。 离婚书的内容一般都很简单,除声明离婚外,没有别的实质性内容。当代的离婚协议,子女的抚养和财产的分割应属主要内容,但在周秦以降的中国古代,这两项都不成为问题。子女的归属,按惯例都是归男方,女方对此无权争议。(注:子女随出母乃特殊情况,如子女与母一同被弃,或政治原因等。)《仪礼·丧服》中就有“出妻之子为母”服期的规定,表明出妻之子一般即随父。《三国志》卷八《公孙度传》注引《晋阳秋》载李敏被公孙度所杀后,“敏子追求敏,出塞,越二十余年不娶。州里徐邈责之曰:‘不孝莫大于无后,何可终身不娶乎!’乃娶妻,生子胤而遣妻。”也表明出妻之子留在夫家乃必然之事。《后汉书》卷四八《应奉传》注引《汝南记》云:“华仲妻本是汝南邓元义前妻也。元义父伯考为尚书仆射,元义还乡里,妻留事姑甚谨,姑憎之,幽闭空室,节其食饮,羸露日困,妻终无怨言。后伯考怪而问之。时义子朗年数岁,言母不病,但苦饥耳。伯考流涕曰:‘何意亲姑反为此祸!’因遣归家。……其子朗时为郎,母与书皆不答,与衣裳辄烧之。母不以介意,意欲见之,乃至亲家李氏堂上,令人以它词请朗。朗至,见母,再拜涕泣,因起出。母追谓之曰:‘我几死,自为汝家所弃,我何罪过,乃如此邪?’因此遂绝”。更可见出妻之子除不为父后者可以(也应该)为生母服期外,实际上与生母断绝一切关系。 关于财产,汉唐律令有明确规定。汉律规定:“弃妻,畀所赍。”(注:《礼记·杂记下》郑玄注引“律:弃妻畀所赍”。)亦即离婚时,女方可带回陪嫁物,但不能参加对男方家财的分割。唐户令亦规定“凡弃妻,……皆还其所赍见在之财,若将婢有子亦还之”(注:唐令已佚,此据日本《令集解》卷一《户令》。日本户令多参考唐令。其弃妻条关于“七出”、“三不去”、“义绝”的定义皆见于《唐律疏议》卷14《户婚律》,所引唐户令,文字亦几无差别(所不同的是:《唐律疏议》引唐户令提到的“伯叔父母兄弟姑姊妹”,日本户令则作“伯叔父姑兄弟姊妹”,少了一个“母”字,次序亦稍有改动)。而《令集解》此条的注释,又有称引《唐令释》者,因而相信日本户令的“弃妻”条乃抄自唐户令。个别文字或有所改动,但基本精神应同于唐令。以下称引唐户令离妻条,皆借用日户令,不另说明。),基本精神亦与汉律相同,但将应还的陪嫁物具体限定在“见在”范围之内。因此,目前所见的明代以前的“放妻”书(或曰休书)都未具载财产分割情况。(注:唐以前的离婚书皆未见。唐宋间的离婚书目前仅见敦煌所出的7 件“放妻书”。元明的离婚书(即“休书”)目前亦少见,仁井田升的巨著《唐宋法律文书研究》曾从元明间的文艺作品中找到两份休书,因与本题有关,转录于下,以备参考。《古今小说》第一卷《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立休书人蒋德,系襄阳府枣阳县人,从幼凭媒聘定王氏为妻。岂期过门之后,本妇多有过失,正合七出之条。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愿退还本宗,听凭改嫁,并无异言。休书是实。成化二年月 日手掌为记。”《水浒传》(120 回本)第八回:“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为因身犯重罪,断配沧州,去后存亡不保,有妻张氏年少,情愿立此休书,任从改嫁,永无争执。委是自行情愿,即非相逼。恐后无凭,立此文约为照。年月日。”)但在协议离婚或在“弃妻”场合,也有由男方给若干财物的事例。如敦煌出土的齮《齮书》(注:见《敦煌变文集》第七卷,又见《敦煌掇琐》。该件写本较多,有一件题为《齮新妇文一本》。),就提到齮新妇与翁婆不和,整天“斗唇阖舌,务在喧争,欺儿踏婿,骂詈高声”。翁婆拿她没办法。一日,又与阿婆争吵,“新妇乃色(索)离书,废我别嫁可憎夫婿(按:可憎,此处作可爱解)。翁婆闻道色(索)离书,忻忻喜喜。且与缘房衣物,更别造一床毡被,乞求趁却,愿更莫逢相值”。这是女方主动请离,男方顺水推舟,除让她带走缘房衣物外,又特地造一床氊被给送。敦煌出土的B'件放妻样书所说的“所要活业,任意分将”,与C件放妻样书所说的“所有物色书之”,亦应属这种性质。 此类给送,数额一般都有限,基本上属于礼节性范畴,与家产分割不是一回事。(注:《旧唐书》卷132《李澄附元素传》载:元和初, 前户部尚书李元素与妻王氏(王方庆孙女)离婚。“给与非厚。妻族上诉,乃诏曰:‘李元素病中上表,恳切披陈,云妻王氏,礼义殊乖,愿与离绝。初谓素有丑行,不能显言,以其大官之家,所以令自处置。访闻不曾告报妻族,亦无明过可书,盖是中情不和,遂至于此。胁以王命,当日遣归,给送之间,又至单薄。不唯王氏受辱,实亦朝情悉惊。如此理家,合当惩责。宜停官,仍令与王氏钱物,通所奏数满五千贯”。由此亦可见,此类“给与”(或曰“给送”)数额不大。唐宪宗诏令李元素给王氏钱物至五千贯,其中一部分为王氏家庭所奏数,大体上应系陪嫁物之价值。此外部分应系正常“给送”与对李元素的惩罚,所以数额颇巨。) 协议离婚有离书。以“七出”名义离婚,也应书写离婚书。唐户令规定:“凡弃妻,……皆夫手书弃之,与尊属近亲同署,若不解书,画指为记。”关于“尊属近亲同署”,日本《令集解》所收的日本注释家的解释(含《唐令释》在内)大都认为是男家与女家亲属共署。我以为双方亲属乃至东邻西邻与见人皆署,应系和离场合。如果是以“七出”名义弃妻,就不大可能请女方亲属同署。(注:《后汉书》卷68《郭太附黄允传》载“黄允字子艾,济阴人也。……后司徒袁隗欲为从女求姻,见允而叹曰:‘得婿如是足矣。’允闻而黜遣其妻夏侯氏。妇谓姑曰:‘今当见弃,方与黄氏长辞,乞一会亲属,以展离诀之情。’于是大集宾客三百余人,妇中坐,攘袂数允隐慝秽恶十五事,言毕,登车而去。允以此废于时。”《旧唐书》卷 188《孝友·刘君良传》载:“刘君良,瀛州饶阳人也。累代义居,兄弟虽至四从,皆如同气,尺布斗栗,人无私焉。大业末,天下饥馑,君良妻劝其分析……君良从之。分别后月余,方知其计。中夜,遂揽妻发大呼曰:‘此即破家贼耳!’召诸昆弟,哭以告之。是夜弃其妻,更与诸兄弟同居处,情契如初”。从此两例看,在弃妻场合,女方被弃之如敝履,完全无权预议离婚事,女方戚属也都不在场。黄允妻夏侯氏全凭其勇敢机智,才得以在众宾客面前揭露黄允,扬眉吐气而去。夏侯氏得以请其婆大会亲属,表明在出妻场合,男方也有会亲属、村邻宣布出妻之惯例,只是此种场合,出妇通常无权(也未必愿意)参加。)但男方尊属同署应不可少,因其时婚嫁皆由尊长主持,卑幼不得自专。以“七出”名义弃妻,虽不可能请女方亲属同署,但应告报妻族,陈述理由。(注:《后汉书》卷28下《冯衍传》注引之冯衍与妇弟任达武书即属此性质。唐元和中,李元素出妻而不告报妻族,即遭唐宪宗谴责。)离婚要有离婚手续,要有离婚书,不始于唐宋。《史记》卷八九《张耳列传》载:“张耳者,大梁人也。其少时,及魏公子毋忌为客。张耳尝亡命游外黄。外黄富人女甚美,嫁庸奴,亡其夫,去抵父客。父客素知张耳,乃谓女曰:‘必欲求贤夫,从张耳。’女听,乃卒为请决,嫁之张耳。”外黄女从夫家逃亡后,虽然想改嫁,却又不敢擅自改嫁,直至通过父客斡旋,与前夫正式离婚后,才敢改嫁。此事发生在“秦之灭大梁也,张耳家外黄”以前之战国后期。这就表明,至迟从战国起,民庶离婚就要办离婚手续,要有离婚书。只可惜早期的离婚书悉未保存下来。 离婚书的主要用途之一是用于户籍的除附。我国不迟于战国,就有严格的户籍管理制度,“四境之内,丈夫女子皆有名于上,生者著,死者削”(注:《商君书》卷5《境内》,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 )。从敦煌出土的西魏大统十三年(547年)至吐蕃占领敦煌时期(8世纪末至9世纪前半期)民户的户籍手实中, 我们也可以看到女子因婚嫁而除附的实例。(注:如西魏大统十三年籍王皮乱户即记有:“息女女亲辛丑生年两拾柒中女出嫁受(寿)昌郡民泣陵申安。息女丑婢丙辰生年拾两中女出嫁效谷县斛斯己奴党王奴子”。唐开元四年(716 )敦煌县慈惠乡籍王妙智户下亦记:“户主王妙智年伍拾陆岁,寡,先天二年籍后出嫁,入县内敦煌乡临池里户主张有仁为妻。”“女杨王年壹拾捌岁中女开元三年帐后出嫁,入里内户主余善意孙男伏保为妻”,而同籍余善意户亦记:“保妻杨年壹拾捌岁丁妻,开元三年帐后,娶里内户主王妙智女杨王王为妻。”)日本《养老令》中的户令基本上抄自唐户令。日本明法家在解释“凡弃妻,……皆夫手书弃之,与尊属近亲同署”时也谈到“手书进官司,以计账时除弃耳”(注:《令集解》卷10《户令》注引“穴云”。“古记”的注释与此略同。)。我国自战国以降,对离婚不办手续,或妇女离夫逃亡,处罚都很重。睡虎地秦墓出土的《法律问答》就谈到:“‘弃妻不书,赀二甲’。其弃妻亦当论不当?赀二甲”;“女子甲为人妻,去亡,得及自出,小未盈六尺,当论不当?已官,当论;未官,不当论”。 (注:《睡虎地秦墓竹简》, 文物出版社1978年版,第224、222页。)按此规定:未成年但又经官府登记为人妻而又逃亡者,不论是被捕获或自首,都应判罚。弃妻而不向官府登记,双方也都要被罚。 离婚书主要作用之二就是供再婚之用。我国不迟于春秋战国,男女婚嫁,便要订立婚约。婚约也是一种契约。未曾解除婚约而另娶、另嫁,皆为法律所不许。睡虎地秦墓出土的《法律问答》就规定:“女子甲去夫亡,男子乙亦阑亡,相夫妻,甲弗告请(情),居二岁,生子,乃告请(情),乙即弗弃,而得,论可(何)殹(也)?当黥城旦舂。”可见,逃亡女子未经离婚而再嫁,一旦被抓获,就要黥为城旦舂,男方若知情,亦当同罚。到了唐代,《唐律·户婚律》也规定:“诸有妻更娶妻者,徒一年;女家,减一等。若欺妄而娶者,徒一年半;女家不坐。各离之”;“妻妾擅自者,徒二年;因而改嫁者,加二等”。(注:《唐律疏议》卷14《户婚律》,中华书局1983年版。)由此可见,离婚妇女再嫁必须持有离婚书。(注:唐人范摅的《云溪友议》就提到:颜真卿任临川内史时,“邑有杨志坚者,嗜学居贫”。其妻不堪困苦生活,“索书求离”,杨志坚无奈,赋诗一首予之,内含允许婚姻之意,“其妻持诗诣州,请公牍以求他适”,颜真卿怒其“污辱乡闾,伤败风教”,将其笞二十,但仍允许“任自改嫁”。)职是之故,我们所见的各种“放妻书”(“休书”)都包含允许女方再嫁的内容。而史籍所载的那些离婚妇女,绝大多数也确实再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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