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江藩独尊汉学、甚至不无门户之见的《汉学师承记》,当时即有学者认为不妥。该书初编成时,自认是江藩晚辈的龚自珍就曾致信于他,指出该书“名目有十不安”,建议改书名为《国朝经学师承记》。信中言: 夫读书者实事求是,千古同之,此虽汉人语,非汉人所能专。一不安也。本朝自有学,非汉学,有汉人稍开门径,而近加邃密者,有汉人未开之门径,谓之汉学,不甚甘心。不安二也。……若以汉与宋为对峙,尤非大方之言;汉人何尝不谈性道?五也。宋人何尝不谈名物训诂?不足概服宋儒之心。六也。……国初之学,与乾隆初年以来之学不同,国初人即不专立汉学门户,大旨欠区别。十也。[3](P346-347) 从这段文字来看,龚自珍所以建议江藩改书名为《国朝经学师承记》,主要理由在于“汉学”二字不能概括清朝开国以来的学术,其本身也不是一个严谨的概念。尤其在汉宋问题的处理上,实存偏差。所以,这样的写法,有明显的门户之见,不易为世人接受。 龚自珍之外,还有一些学者对《汉学师承记》不满,特别是宋学家表示了强烈反对之意。为此,江藩不得不略示退让,撰《国朝宋学渊源记》以调停。他说: 藩少长吴门,习闻硕德耆彦谈论,壮游四方,好搜辑遗闻逸事,词章家往往笑以为迂。近今汉学昌明,遍于寰宇,有一知半解者,无不痛诋宋学。然本朝为汉学者,始于元和惠氏,红豆山房半农人手书楹贴云:“六经尊服、郑,百行法程、朱”,不以为非,且以为法,为汉学者背其师承,何哉?藩为是记,实本师说。[4](卷上,P187) 这段文字,表面上看对宋学抱尊崇态度,实则仍未脱离汉学家基本立场,江藩只不过是谨遵师说而已。吴派惠氏主“六经尊服、郑,百行法程、朱”,认为能将汉儒训诂之学与宋儒立身之学统一起来,知行合一,方为大儒。也就是说,他们对宋儒立身制行之长是肯定的,所否定者只是宋儒性理之学。在这个意义上,江藩说自己撰《宋学渊源记》“实本师说”,当然不差。而且值得一提的是,惠氏的这种立场,大体亦是汉学家对待宋学的共同立场,江藩自也不例外。 前已言及,清人眼里的宋学一般指理学,所以《国朝宋学渊源记》实际是为清代理学家所立之传。以往学者修史立传,大都意在表彰传主及其所代表的学术,江藩此书虽也对传主有所彰扬,但因其以汉学家立场为宋学家立传,故对宋学多有贬抑,名为调停汉宋,实仍未脱尊汉抑宋窠臼。如在谈及汉、宋两学关系时,他说: 汉兴,儒生攟摭群籍于火烬之余,传遗经于既绝之后,厥功伟哉!东京高密郑君集其大成,肄故训,究礼乐。以故训通圣人之言,而正心诚意之学自明矣;以礼乐为教化之本,而修齐治平之道自成矣。爰及赵宋,周、程、张、朱所读之书,先儒之义疏也。读义疏之书,始能阐性命之理,苟非汉儒传经,则圣经贤传久坠于地,宋儒何能高谈性命耶?后人攻击康成,不遗余力,岂非数典而忘其祖欤?[4](卷上,P186) 由此言可判定,江藩心目中的宋学离不开汉学。宋代理学大儒周(敦颐)、程(颢、颐)、张(载)、朱(熹)所读之书,皆为“先儒之义疏”,正是读了先儒义疏之书,方得以“阐性命之理”,而此义疏之书,主要是东汉郑玄等人之作,在这个意义上,“苟非汉儒传经,则圣经贤传久坠于地,宋儒何能高谈性命耶”。所以,宋学对于汉学具有依赖性。相反,汉学可离开宋学而独存,汉儒之“肄故训,究礼乐”,可达宋学义理之境,所谓“以故训通圣人之言,而正心诚意之学自明矣;以礼乐为教化之本,而修齐治平之道自成矣”,即汉儒之名物训诂,已使“正心诚意之学”和“修齐治平之道”“自明”、“自成”,无须宋儒再度阐发。这样的论调,显然有尊汉抑宋的用意。 《国朝宋学渊源记》的偏颇,时人看得很清楚,伍崇曜在为该书作跋时,便曾指出:“郑堂专宗汉学,而是书记宋学渊源,胪列诸人,多非其所心折者,固不无蹈瑕抵隙之意。”[5](P231) 若将《国朝汉学师承记》与《国朝宋学渊源记》联系起来考察,当更能清楚地看出江藩的编修意图。有学者就此作过考察,其结论是:“如果说,《国朝汉学师承记》的编修是将汉学作为清代学术史的主线,旨在重振汉学,突出汉学的地位;那么,《国朝宋学渊源记》的编修则是将宋学作为清代学术史的辅线,旨在彰显汉学,而不是突出宋学。这是江藩编修《国朝宋学渊源记》的真正意图所在。”[6](P385-3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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