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事实 广汉三星堆文化的新发掘,又掀起一波对古蜀人的寻根热潮。有些学者以三星堆文化最早 阶段可推至夏代以前,因此认为华阳国志之记载--“黄帝为其子昌意娶蜀山氏之女,生子 高阳,是为帝喾,封其支庶于蜀,世为侯伯”--可被证明为历史事实。 我们且将“蜀王世胄为黄帝后裔”是否为一历史事实这问题搁下。对一位严谨的史学家来 说,由一篇史料中推论“过去曾发生的事实”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除了传统上对史料的内外 考据与“孤证不立”等治史原则外,近代以来学者并引用自然与社会科学,以“二重证据” 或多重证据来探索历史事实。基本上,这种在20世纪30年代以后逐渐流行于中国的“新史学 ”,是将文献视为过去客观事实的承载物,因此一篇历史文献的价值便在于它叙述了多少“ 真实的过去”;考古资料被视为比文献史料更客观、更值得信赖的“过去”遗存,客观反映 过去的人类行为与其社会结构。若这些文献与考古资料尚不足完全呈现“过去”,学者则认 为人类社会与文化有其基本结构与演化模式,我们可以用近代初民之民族志资料(如图腾制 、母系社会等等)来考察“类似的”古代社会与文化现象。如此的史学研究,使我们的历史 知识在20世纪后半叶有丰厚的成长累积。 然而也就在20世纪之末,许多学者对于近代以来建构的历史知识产生怀疑;“解构”此历 史知识成为一时风尚。究竟近代以来累积的历史知识有何问题?关键问题之一,在于结合各 种史料、各种学科,以归纳发掘“历史事实”的“类比法”(analogy)。虽然“类比法”是 人类知识产生的重要法则,然而在寻找“相似性”的类比活动中,我们常陷于自身所处之社 会文化迷障里。也就是说,我们的知识理性深受社会文化影响;在此知识理性中我们定义、 寻找何者是“相似的”、“相关的”与“合理的”,而忽略身边一些不寻常的、特异的现象 。同样,若我们将对历史的探求当做是一种“回忆过去”的理性活动,此种“回忆”常常难 以脱离社会文化的影响。譬如,在男性中心主义社会文化中,历史记载经常都是男性的活动 ;但在读这些史料时,沉浸在此社会文化中的人们习以为常,并不会太注意这样记载过去有 何不寻常之处。因此在“后现代主义”的学术觉醒中,学者开始注意一些多元的、边缘的、 异常的现象,并从中分析意义。譬如,文献史料被当做一种“文本”(text)或“述事”(nar ratives),以强调其背后的社会情景(context)与个人感情。如此,学者不再以“史实”为 取舍标准对一篇史料去芜存菁;对于“芜”,学者或更感兴趣--若一段史料叙述不是事实 ,或两种叙述中有矛盾,为何它们会如此?这一类的研究,多少都涉及一些社会记忆(socialmemory)与身份认同(identity)理论。 总之,无论是在新的、旧的、现代的、后现代的研究取向之下,历史事实是一位历史学者 永恒的追求。我在许多过去的著作中都强调“历史记忆”研究,这并不表示我不追求历史事 实。我只是认为,以“记忆”观点来看待史料,我们或能发掘一些隐藏在文字与口述之后的 “史实”。 社会记忆、集体记忆与历史记忆 我先简单介绍社会学与心理学的记忆理论,及其与史学和人类学之关系。在社会学的研究 中,Maurice Halbwachs被认为是集体记忆(collective memory)理论的开创者。他指出,一 向被我们认为是相当“个人的”记忆,事实上是一种集体的社会行为。一个社会组织或群体 ,如家庭、家族、国家、民族等等,都有其对应的集体记忆以凝聚此人群。我们的许多社会 活动,都可视为一种强化此记忆的集体回忆活动。如国庆日的庆祝活动与演说,为了强化作 为“共同起源”的开国记忆,以凝聚国民此一人群的国家认同(注:①Lewis A.Coser,“Introduction:Maurice Halbwachs,”in On Collective Memory,ed.&trans.by Lewis A.Coser(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2);Maurice H albwachs,Les cadres sociaux de la memoire(Paris: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1952)。)。记忆的另一面则是“失忆 ”。譬如小学生活回忆凝聚小学同学会成员;当小学同学不再聚会,从此缺乏共同的回忆活 动,小学生活片断也逐渐被失忆。 另一位学者,英国心理学家Frederick Bartlett,其对于记忆研究的主要贡献在于他对人 类“心理构图”(schema)的实验与诠释。“心理构图”是指个人过去经验与印象集结所形成 的一种文化心理倾向。每个社会群体中的个人,都有一些特别的心理倾向。这种心理倾向影 响个人对外界情景的观察,以及他如何由过去记忆来印证或诠释从外在世界所得的印象。这 些个人的经验与印象,又强化或修正个人的心理构图。Bartlett指出,当我们在回忆或重述 一个故事时,事实上我们是在自身之社会文化“心理构图”上重新建构这个故事(注:Frederick Bartlett,Remembering:A Study in Experimental and Social Psychology( Lond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32),pp.199-202,296.)。由个人 心理学出发,Bartlett所强调的仍是社会文化对个人记忆的影响。 1980年代以来,集体记忆或社会记忆这些概念,常与族群认同、国族主义等研究联系在一 起,也与历史人类学的发展关系密切。在人类学的族群本质(ethnicity)研究中,基于对“ 集体记忆”与“群体认同”关系的了解,学者探讨族群认同如何藉由其成员对“群体起源” (历史记忆与述事)的共同信念(the common belief of origins)来凝聚,以及认同变迁如何 藉由“历史失忆”来达成。在近代国族主义研究中,历史学者也分析近代国族主义或殖民主 义下“历史”的建构过程(解构国族历史),及相关的民族英雄与其事迹如何被集体想象与建 构。如此的研究取向及对“历史”的宽广定义,使得人类学者眼中的“土著”不只是现时社 会结构与各种制度功能运作下的个人,更是特定时间概念、历史经验与历史记忆塑造下的个 人。如此也开启对于不同文化中“历史”与“神话”分野,与相关权力关系(politics)的研 究与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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