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信以为真,还是不以为然? 黄帝及其子孙的历史真实性一直都有不少历史学家捍卫。“五帝”在近几十年来正统的中国历史书写中都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关键词,通常还被披上一件考古学的外衣。不过这“外衣”有时披得看起来比较紧,“五帝时代”于是就成了某种考古文化的科学化代名词(至于说它相当哪种考古学文化,解释就因解释者而异了);有时披得很不贴身,考古资料和“五帝”传说就成了各说各话的“两张皮”。类似的事情也发生在希伦及其子孙身上,不过他们身上的“考古外衣”披得倒是显得很紧。1930年约翰·林顿·迈尔斯(John Linton Myres)在其著名的著作《谁是希腊人?》(Who were the Greeks?)中,不仅把希伦及其子孙当成真实的历史人物,而且将他们祖孙三代的年代分别推断在公元前1400、前1360和前1330年,并重构了他们从洛克里斯(Lokris)向北至泰萨利亚(Thessalia),向南到伯罗奔尼撒(Peloponnesos)逐步扩张的“历史”。(22)他相信“丢卡利翁大洪水”神话的历史真实性,将这场传说中的洪水解释为科帕伊斯湖(Kopais)在公元前1430年因地下出水口堵塞而发生的泛滥,并且认为正是这次泛滥造成了“丢卡利翁子孙”的逃难、迁徙和扩散,“希伦及其子孙”即在其列。(23)他所重构的整个希腊史前史的各个年代都是依据希腊化时代亚历山大里亚学者埃拉托斯泰奈斯(Eratosthenes)的定年框架,而后者的定年均是根据各种谱系传说的辈分推断的。这样,多里斯人入侵和特洛耶战争就构成了参照系,其年代分别被定在约公元前1100年和前1200年;按照希腊人每代30年的习惯,传说中各代英雄的年代即被推断出来。(24)迈尔斯的确是在综合运用地理学、体质人类学、语言学、比较宗教学、考古学和传统文献等多方面的证据相互印证,但神话传说在他重构“历史”的过程中始终都发挥着最大的指引性作用。他几乎把所有的英雄传说都当成信史来看待。对于神话传说中的人物角色,只要不是神,他都相信确有其人。他喜欢采用“民间记忆”(folk-memory)这一名词来指代传说。在他看来,如果谱系传说里的人物名字前后相继,一整套传说存在着内在的协调性,那就能证实传说是可信的。他的理由是,如果谱系在某一代被造了假,那么了解该家族的任何一个人都会发现它。(25) 传说真的就那么可信吗?真的没人敢假造谱系吗?传说里头究竟有多少是对于历史的记忆?记忆可靠吗?“丢卡利翁大洪水”在迈尔斯关于希伦及其子孙迁徙的理论体系中占据着基础地位,他对此的确拿出了地理和考古方面的证据:科帕伊斯湖通过地下暗河排水,过长的雨水冲刷会造成地下出水口堵塞,乃至发生洪水;湖畔发现了公元前13世纪的排水工程遗迹。(26)湖水泛滥也的确是该地区的一个问题。1852年和1864年的两次洪水淹没了大约20平方公里的地区。而1856年的干旱又导致了该湖的完全干涸。就迈尔斯提到的迈锡尼时代的水利工程而言,最新的考古调查表明,该工程的挡土墙早在中期希腊底时代就已修建,而晚期希腊底ⅢB时期(公元前13世纪中期)又有建设。(27)这些情况似乎在劝说着我们相信迈尔斯的理论。然而另一种研究路径提供的结论又令我们有些不知所从。如果将希腊与苏美尔、阿卡德和希伯来的洪水故事,尤其是与《阿特拉哈西斯》(Atrahasis)和《旧约》的洪水故事版本相比较,不免会得到这样的认识:“丢卡利翁大洪水”是近东洪水神话的希腊版抄本。马丁·李奇菲尔德·韦斯特(Martin Litchfield West)细致地开展了这项研究,他发现了希腊和近东两地洪水故事的11个相似点。面对如此多相似的情节,我们还能够相信这些神话是希腊和近东两地的人们依据各自的洪水经历独自编写的吗?从希腊洪水故事的文献出处来看,(伪)赫西奥德根本就没有提到该神话,它最早是在埃庇卡尔摩斯(Epikharmos,fr.85 Kinkel)和品达(Pindaros,Olympionike 9.43-56)的作品中出现的,而后就经常被人们提及。韦斯特据此认为它传入希腊的年代不会早于公元前550年。(28)如果这真的是个外来神话的话,那迈尔斯的一整套理论不都崩溃了吗? 韦斯特与迈尔斯在方法论上有一个重要的不同:迈尔斯似乎不太关心神话传说所出自的文献和文献的年代;韦斯特对这一点却极为在意,而且文献之间的相互关系更是他关注的要点。事实上,在迈尔斯生活的时代也有像韦斯特这样的学者。奥布瑞·迪勒(Aubrey Diller)在他1937年出版的《亚历山大之前希腊人当中的种族融合》(Race Mixture among the Greeks before Alexander)一书中对各主要神话传说,特别是谱系神话在不同文献中的文本演变做了深入考察。他尤其关注的问题是神话的系统化和扩大化以及某一神话讲述生成的历史背景。他指出,(伪)阿波罗多罗斯(Apollodoros)的《书库》(Bibliotheke)是唯一一部完整存世的系统化神话著作。公元前5世纪的史事家(logographoi)米利都(Miletos)的海卡泰奥斯(Hekataios)、阿尔戈斯(Argos)的阿库西劳斯(Akousilaos)、雅典的菲莱居戴斯(Pherekydes)、莱斯波斯(Lesbos)的海拉尼科斯(Hellanikos)也都对神话进行了系统化的讲述,这一点可以从他们的作品残篇中看到。神话的全面系统化开始于(伪)赫西奥德的《名媛录》及其他已经丢失的史诗。而在《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中,神话的系统化似乎只处于一个相对原始的阶段。大部分谱系神话都是后荷马时代的产物。(29) 在对希伦家族谱系的解释上,迪勒也与迈尔斯迥然不同。他根本就不考虑该谱系神话是否反映了某段历史,而是认为丢卡利翁获得全希腊人共同祖先的地位是由于希腊人族称发展的结果。按照他的解释,丢卡利翁最初只是洛克里斯的一位地方神话英雄,他有一个儿子叫做希伦,而希伦又是当地斯佩尔奇奥斯河(Sperkheios)河畔被称为“希腊人”(Hellenes)的居民的名祖,《伊利亚特》曾提到过这批人。随着“希腊人”这一族称的扩展,丢卡利翁和希伦的族群意义也在扩展。这一发展在《名媛录》中业已完成,该诗里讲述了希伦及其子孙的谱系。希伦的子孙代表了希腊人分为四部分,而这种划分是以方言为根据的。爱奥洛斯苗裔繁盛,而其他希伦子孙后嗣不旺,这反映了该谱系的地方起源。之后的文献说爱奥洛斯继承了其父在泰萨利亚的王国,多罗斯殖民中希腊,而克苏托斯到了伯罗奔尼撒,他的两个儿子伊翁和阿凯奥斯的名字成为当地居民的族称。由于只有伊奥尼亚人和阿凯亚人占据伯罗奔尼撒,所以赋予其族称的伊翁和阿凯奥斯都被归入了第三代。因此,该谱系描绘的多里斯人入侵伯罗奔尼撒半岛之前的族群分布。并且,这种较晚的传说将爱奥洛斯和多罗斯描述为名祖(eponymous ancestors),而将伊翁和阿凯奥斯描述为命名统治者(eponymous rulers)。在(伪)赫西奥德的原初版本中,他们也许并无此区别。对于海卡泰奥斯和希罗多德讲述了诸多前希腊蛮族,迪勒解释道,如果希伦家族的谱系代表希腊人的话,那么相比之下其他祖先谱系就不会被归于希腊人。而其他谱系,尤其是阿尔戈斯的谱系,又比希伦家族谱系追溯的祖先更为久远,因而这些谱系不仅会被认为是非希腊的,而且也会被归为前希腊的。希罗多德甚至还将其他谱系中出现频率很高的“皮拉斯基人”(Pelasgoi)这一族称作为所有前希腊族群的统称。在迪勒看来,面对波斯威胁而产生的希腊人与蛮族人(barbaroi)对立的观念,是导致海卡泰奥斯将其他谱系神话中的祖先说成是蛮族的原因。而海卡泰奥斯对神话的这种解释是“很新式的”(very modern)。迪勒还指出了海卡泰奥斯、欧里庇得斯等人对希伦家族谱系的篡改。(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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