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古神话传说体系中,女娲的形象从传世文献的角度考察,基本经历了一个由战国中后期诗人笔下充满“女娲有体,孰制匠之”的疑问,从一个外在形象尚不能完全确定的“女神”,经过秦及西汉时期的不断改塑,到东汉后期,确定了位居“三皇”之一的“圣王”形象。战国秦汉时期,无疑是关涉女娲“圣王”形象演变的一个重要时期;(注:关于女娲形象的研究,不仅涉猎的范围及领域相当广博,研究方法已有诸多突破,并且取得众多研究成果(参见杨利慧女士博士论文《女娲的神话与信仰》“诸论”部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28页)。鉴此,本文希冀在已有研究基础之上,仅对战国秦汉时期女娲所谓“帝王”形象的演变进行一些细化分析,而不涉及女娲抟土作人、炼石补天、制笙簧等传说。)而探索这一演进过程,对于理解是时文化观念的某些侧面或有所裨益。 一 “女娲有体,孰制匠之”,语出战国中后期楚国诗人屈原《天问》之篇。顾颉刚、杨宽、童书业先生共撰的《三皇考》十九《女娲地位的升降》认为这是“女娲”之名在文献中首见的记载[1]。关于《天问》对“女娲”的发问,东汉时人王逸注曰:“传言女娲人头蛇身,一日七十化其体,如此,谁所制匠而图之乎。”而《天问》创作宗旨,王逸认为:“《离骚·天问》者,屈原之所作也。何不言“问天”?天尊不可问,故曰“天问”也。屈原放逐忧心愁悴,彷徨山泽,经历陵陆,嗟号昊旻,仰天叹息,见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玮僪佹,及古贤圣怪物行事,周流罢倦,休息其下,仰见图画,因书其壁何而问之,以渫愤懑舒泻愁思。”(《楚辞·天问》) 从屈原对女娲形象的发问及王逸的释义看,表明在战国中后期的楚地,女娲似乎没有形成一个较为固定的外在形象;更准确的说,在是时人们的心目中,尚没有出现一个被社会普遍认同的女娲形象。故屈原在“仰见”图画于楚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之中的“女娲”形象后,发出了“孰制匠之”的疑问;而王逸对“女娲人头蛇身”形象的解释,尽管有所谓“传言”之依据,可能更多反映的是汉人之看法。“人头蛇身”的女娲形象,多与“人头蛇身”伏羲的形象并存于汉代画像石之中。显然,这种画像的出现,与两汉时人将女娲与伏羲并列的观念密切相关。(注:参见信立祥《汉代画像石综合研究》,文物出版社,2000年版,第122页。信立祥所举山东嘉祥武梁祠画像石属于东汉时期。目前,最早出现可能是女娲形象的是湖南长沙马王堆西汉墓出土的帛画,上有一“人首蛇身”神像,郭沫若等学者认为是女娲像,但也有学者持不同意见(参见杨利慧《女娲溯源》第61页“女娲人首蛇身像的分布--女娲信仰分布表二”,及78-79页注75,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屈原的《天问》,以“多奇怪之事”而见称,射日的“后羿”,无夫而有九子的女神“女岐”等传说中的人物事迹,均成为屈原质问的对象。与女娲传说相关的另一重要人物--共工,《天问》中亦有“康回(共工名)冯怒,何故以东南倾”之语;但在古史传说中与“女娲”关系最为密切的伏羲,在《天问》中却未置一辞;于此,王逸似乎有所察觉,故在释屈原“登立为帝,孰道尚之”的疑问时注曰:“言伏羲始画八卦,修行道德,万民登以为帝,谁开导而尊尚之也。”由于女娲、伏羲并列的观念在汉代已经深入人心,且“登立为帝,孰道尚之”的疑问,又置于“女娲有体,孰制匠之”句前,王逸作如是解亦在情理之中(注:王逸,生卒年不详,于安、顾(107-144年在位)时入仕,是时,将伏羲、女娲列入“三皇”的说法已经兴起(详见本文第三部分)。王氏持如是说,当符合社会的普遍看法。);对王逸这一解释,补注者宋人洪兴祖不以为然,曰:“登立为帝,谓匹夫而有天下者,舜、禹是也。史记,夏商之君皆称帝。《天对》云:‘惟德登帝,帅以首之’。(王)逸以为伏羲,未知何据。”洪兴祖引唐人柳宗元专为《天问》所作的《天对》(刘禹锡等编《增广注释音辩唐柳先生集·天对》)“惟德登帝,帅以首之”,来反驳王逸的“伏羲”说,以为是指“匹夫而有天下”的舜、禹。洪氏是说,较之王逸“伏羲”说可能更为合理,但亦有牵强附会之处。(注:柳宗元《天对》所谓“惟德登帝,帅以首之”语,由于过于简略,很难确诂。洪兴祖以为是指舜、禹,显然是受到柳宗元的影响。但是,《天问》中关于舜、禹之“问”甚多,如“禹之力献功”,“舜服厥弟”,等等,多为指名而问,屈原似乎没有必要于此如此迂回发问。)今人姜亮夫先生认为,依据《天问》中的“文法组织”,“登立为帝,孰道尚之?女娲有体,孰制匠之?”当作“女娲有体,孰制匠之?登立为帝,孰道尚之?”“则辞义皆顺遂矣”。此四句皆指女娲而言,“王逸不解此义,分‘登立’二句属之伏羲”。屈原如此发问,是因“自古皆以男子帝天下,女娲独以女体,故疑而为问也”;而“女娲有体,孰制匠之”二语,姜先生则以为“文辞极奇僻生涩,疑有讹误……则疑文中‘有’字为‘育’字之讹…‘制匠’亦即上句‘育体’之义……盖南楚有女娲化生万物之传说,故屈子以女娲之又为孰所生为问也”。[2]姜氏之说,将伏羲等排除此四句解释之外,显较王逸等注家解释为胜;但改字释文,虽然使“奇僻生涩”的文辞立显通畅,但无其他版本之支持,恐为不妥。屈原毕竟是对可以直观的女娲图像发问,尽管我们不清楚是否如王逸所说的“人头蛇身”像,但“一日七十化”的说法,至少可以表明,在战国中后期,女娲“人头蛇身”的外在形象,在楚地并没有得到如同西汉以降的普遍认同。如是观之,王氏之解恐更符合屈原之意。 至于伏羲,《楚辞·大招》中有“伏戏驾辩”之语,王逸注:“伏戏,古王者也,始作瑟。驾辩……曲名也,言伏戏氏作瑟,造驾辩之曲。”《大招》的作者,历有屈原与景差的之说,并无定论。但无论作者是谁,仅可证明的是在战国中后期的楚地,虽然伏羲的传说可能已经流传,但与女娲是否已形成关系密切的“二皇”形象,现有的文献资料尚不足以说明。 在战国中后期,女娲尚未形成如汉代较为固定的“人头蛇身”的形象,从成书于战国中后期《山海经·大荒西经》中关于“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化为神,处粟广之野,横道而处”的记载中也可以反映出来。其中及涉及到女娲造化万物(当然也包括人)的神话,但并没有关于女娲外在形象的具体阐释。特别是在《山海经》的记述中,也没有关于伏羲的直接记载。据闻一多先生《伏羲考》:“伏羲与女娲的名字,都是战国时才开始出现于记载之中的。伏羲见于《易·系辞下传》、《管子·封禅篇》、《轻重戊篇》、《庄子·人间世篇》……女娲见于《楚辞·天问》、《礼记·明堂位篇》、《山海经·大荒西经》……二名并称始见于《淮南子·览冥篇》,也是汉代的书”,[3]也就是说,“在绝大多数先秦典籍中,言伏羲者不同时言女娲,言女娲不同时言伏羲”。(注:吕微:《神话何为》第七章第二节《先秦、两汉文献中伏羲、女娲的关系》,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版,第323页。吕微先生认为这只是“针对文献所作的形式分析得出的上述结论,近年来却由于出土文献研究的新进展遭到严厉的质疑。特别是长沙子弹库楚墓帛书乙篇的成功释读,向我们展示了战国中后期在楚地民间的一则可能是讲述伏羲、女娲创世的神话文本,从而将伏羲、女娲对偶神话最早记录本的上限提到了先秦时代”(参见第325-328页)。关于长沙子弹库楚墓帛书乙篇的释读,李零先生认为,据台湾学者严一萍和金祥恒考证“帛书所述传说人物的头两位就是古书常见的伏牺和女娲,‘女娲’之释虽不能肯定,但‘伏羲’之释已获普遍承认“(李零:《中国方术考》修订本,东方出版社2000年版,第187页)。看来,楚帛书是否可以证明伏羲和女娲在战国中后期就已并列出现于楚地,还是值得进一步讨论的问题。) 女娲与伏羲在大多数先秦典籍中分言的事实,不仅表明女娲与伏羲分属两个不同的神话传说系统,(注:例如吕思勉先先生认为,伏羲等“古代帝王”,“踪迹多在东方,而其后率传之于西,盖因今所传者,多汉人之说,汉世帝都在西,因生傅会也”;而女娲则为“南方之神”(参见《伏羲考》、《女娲与共工》、《吕思勉读史札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31、56页。)而且就女娲形象而言,基本还是一个造物女神的形象,还没有被纳入到所谓“三皇”的系统之中;而女娲从“女神”到“圣王”形象的完成,则与两汉时期的改塑密切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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