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如上所述,西汉时期,详细明确记录女娲事迹的文献仅见于《淮南子》,而于西汉其他文献中则鲜见其踪迹;而入东汉之后,关于女娲的记载骤增,特别是在王充《论衡》、王符《潜夫论》、应劭《风俗通义》等文献中的大量出现,对于塑造女娲的形象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上引《淮南子·览冥训》将伏羲、女娲视为古代圣王的说法,在西汉年间似乎并没有引起广泛的反响,其中除西汉时期风行黄老政治,普遍崇尚黄帝这一因素外,也与是时盛言“五帝”,而鲜言“三皇”的时尚相关。从文献记载的角度考察,“三皇之总名,初见于《吕氏春秋》;三皇之分名,则见之李斯之奏议。”[1]由于《吕氏春秋》中的“三皇”没有确指,(注:“三皇”之称于《吕氏春秋》中数见,如卷四《孟夏纪》“此三皇五帝之所以大立功名也”。但“三皇”具体所指,《吕氏春秋》没有进一步的说法。)而李斯奏议中的“三皇”又是指“天皇、地皇、泰皇”,并非人格化的古代圣王,这就为人们将上古传说中众多的古代圣王与“三皇”、“五帝”的排列组合提供了极大的想象空间。但在西汉时期,以黄帝为首的“五帝”说盛行一时,古以有之的所谓“三皇”说却渐渐“消沉”。其原因是否如上揭《三皇考》所云,由于秦汉时人对“天上与人间最高人物”观念的不同,以及对天文历法的极度重视,“所以祭祀之神也只能有泰一与五帝,古史中也只能有泰皇与五帝”[1]。这一说法是否准确,容当日后讨论;但“三皇”之说不为西汉时人所重,则是不争的事实。以昭帝盐铁会议的记录--《盐铁论》为例,卷六《复古》文学曰:“陛下宣圣德,昭明光,令郡国贤良、文学之士,乘传诣公车,议五帝、三王之道”之语,卷八《结和》文学又曰:“今有帝名,而威不信于长城之外……此五帝所不忍”。“五帝”成为文学们判断是否曲直的一个重要标准,却没有给“三皇”留下任何位置,自然也无从引入位居黄帝之上,包括伏羲、女娲在内的所谓“三皇”以证其说(注:《盐铁论》是学界公认的极少经后人改造的西汉文献(如陈直先生认为“两汉流传之古籍,无一语为后人加入者,首推此书”《盐铁论解要》前言,《摹庐丛书七种》,齐鲁书社1981年版,第121页)会议辩论的朝野双方讨论的又是关乎汉初“无为”政治与武帝“有为”政治,何者更利国便民的重大问题,引用古代帝王治国理论以证其说,是汉人常用的议政方式,但来自民间的文学们仅言“五帝”而不及“三皇”,这一现象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如此则不难理解,正是由于西汉时人对“三皇”与“五帝”的传说持不同的观点,以至同为传说中的古代圣王--女娲与黄帝,在西汉文献中则留下浅深不一的痕迹。 虽然西汉时鲜言“三皇”,但并不意味着不言,到西汉末年,“三皇”之说重现于史乘。《汉书·成帝纪》:“惟汉十世,将郊上玄……同符三皇,录功五帝”;《扬雄传》:“历五帝之寥廓,涉三皇之登闳”,等等,俱为明证。特别是到东汉章帝年间,为整合今古文经学异同而举行白虎观会议,班固撰《白虎通》,卷二《号》“三皇五帝三王五伯”条,释三皇虽然例举“伏羲、神农、燧人”与“伏羲、神农、祝融”二种说法,但均将伏羲列为“三皇”之首;而于《汉书·古今人物表》中,将伏羲列为“上上圣人”之首,而女娲则为“上中仁人”之首,由于是时女娲尚未列入“三皇”系统,故在班氏的“九等”人物表中不可能与伏羲并肩而立;但对女娲的推崇之情显而易见,同时也其后为将女娲引入“三皇”系列开辟了通道。 不过,对班固《古今人物表》将女娲列入人物表“上中”栏,一些史家表示出不同的看法。《汉书补注·古今人物表》“女娲”条引清人钱大昭语:“闽本‘上上’,次于太昊(即伏羲)。《说文》,娲,古之神圣女,化万物者也。(王)先谦曰:《风俗通》引《运斗枢》云,伏羲、女娲、神农是三皇也。《列子》、《淮南》诸书并引女娲事,故班兼采之。”依钱氏所云,表明在《汉书》的众多版本中,至少在闽本《汉书》的《古今人物表》中,女娲是与伏羲并列位于“三皇”的。关于“闽本”,王先谦《前汉补注序例》曰:“国朝诸儒讲求版本之学,致力《汉书》者,多用南监本,此外,如景祐本、闽本、汪本、德藩本、乾道本、北监本,并备收罗,间有甄采良由,文轨同途,众善咸萃。”至于“闽本”的流传情况,王先谦自注:“钱大昭校,明按察司使周采、提学副使周珫、巡海副使柯乔等刊。”(注:王先谦:《汉书补注》上,中华书局1983年影印本。“女娲”条补注见第337-338页;《前汉补注序例》见第2页。) 从以上诸引言不难看出,虽然“闽本”《汉书》刊布较晚,也不是王先谦校正《汉书补注》的主要版本,但在“讲求版本之学”的清代诸儒眼中,“闽本”不啻也是一个“众善咸萃”的好版本。钱大昭自校“闽本”,足见对其重视之程度。具体于《古今人物表》中“女娲”而言,“闽本”《汉书》将女娲明确列入“三皇”之中,至少可以证明,西汉时期通行的伏羲、女娲并列为帝之说,随着东汉“三皇”说的复兴,开肇了将伏羲、女娲纳入“三皇”系统的进程,尽管现在我们还不清楚“闽本”《汉书》在多大程度上符合班固的本意。实际上,在班固的著作中,关于“三皇”也是有多种说法,除《白虎通》中“伏羲、神农、燧人”与“伏羲、神农、祝融”二种说法外,在《古今人物表》则改为“伏羲、神农、黄帝”为“三皇”说。对于班固将黄帝纳入“三皇”系统,王先谦表示批评:“古有三皇五帝之说,《白虎通·号篇》伏羲、神农之后或燧人、或参融(即祝融)为三皇,以黄帝为五帝之首,诸书无异,皆今文说也。班作人表,用《左传》古文说,增入少昊,然未以黄帝为三皇,自伪《书传序》以黄帝合羲、农为三皇,少昊以下为五帝,《帝王世纪》因之,唐、宋遵用,并为一谈,要皆袭班而误,全乖古义”。(注:王氏之说似有误,从班氏人表排列次序看,伏羲、神农、黄帝为“三皇”,少昊以降到帝尧为“五帝”。这一排列次序与所谓伪《书传序》同。清梁玉绳撰《人表考》,认为黄帝为“三皇之三也”(《史记汉书诸表订补十种》,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497页),当符合班氏之意。)本文并不想讨论今古文中“三皇”的排序,而只是想说明,东汉前期关于“三皇”的说法实则相当混乱,远不及西汉时“五帝”说之稳定。 虽然东汉“三皇”之说多种并存,但伏羲“首皇”的地位从来没有受到质疑,而与伏羲并列的女娲,自从出现于西汉文献后,也逐渐为人们所接受。如著述年代虽不详,但不会晚于西汉末年的《列子》卷二《黄帝篇》曰:“庖牺氏、女娲氏、神农氏、夏后氏,蛇身人面,牛首虎鼻:此有非人之状,而有大圣之德”。其中虽然没有明确引入“三皇”之概念,但将伏羲、女娲并列,并与神农氏鼎立而三的排序,或可表明至少到西汉末年,伏羲、女娲并列为古圣王的观念已经得到相当程度的认同,而跻身于“三皇”系列,则只是时间问题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