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历史以成一家之言为贵。良史(good history)须由史学家包办全部工程,亲自搜集史料,全神阅读史料,细心考证史料,审慎消化史料,全书以独创的体例为纲领,以一致的义例作标准;文字表达,务求通达尔雅,思想发挥,不离事实驰骋;“详人之所略,异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轻,而忽人之叫谨……微光杪忽之际,有以独断于一心”(注:章学诚:《文史通义·答客问上》。)。如此则良史出,而劣史(bad history)绝迹。所以历史的写作,应是一人的专业。集众以写史,“是犹超市人而与谋室中之事”(注: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三十八《万先生斯同传》。),难期臻于理想。西方学者曾很明白的说:“历史巨著必须是一家之学,而非集众专家各出其所长以凝成。”(注:Bertrand Russell,History as an Art,Hermonould Memorial Lecture,1954,p.4.) 时代演进,史料愈积,完全由一人写史的时代,逐渐进至集体写史的时代。这是中外史学发展史上的一种趋势。中国自唐太宗时代起,设立史馆以修史,历代因之,千余年不绝。此种史馆,一为修当代史的国史馆(宋以后名称),永久设置;一为修前代史的史馆,属于临时性质,其书修成,其馆即罢,这是所谓官修正史的史馆。国史馆中有难以数计的史官,专门执笔及时记载天下所发生的事件,也不断编纂当代的实录与国史;正史馆则集众撰修前代数十年或数百年的历史,如唐修晋、梁、陈、齐、周、隋各朝之史,宋修唐史,元修宋、辽、金三史,明修元史,清修明史,都是集体撰写的前代史,这也是中国驰名中外的所谓官修正史。其撰写的时间,有时很久,其动员的人力,有时无穷。以清修明史而论,清顺治二年(1645年)即设立明史馆,议定修撰明史体例。康熙十八年(1679年),重开明史馆,正式撰修。当时为网罗天下英才,先举行了一次博学鸿儒科考试,录取彭孙遹、倪粲、朱彝尊、潘耒、汤斌、尤侗、毛奇龄等五十余人,这些人多是当时驰名学者,皆被安排在明史馆,从事修史。任史馆总裁的徐元文、叶方蔼又聘请了当时最娴于明史的万斯同,以“布衣参史局。”于是工作浩浩荡荡开始。万斯同则任审稿的工作,凡分撰之稿,皆由他审定。至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明史》初稿500卷修成,雍正二年(1724年),诏张廷玉等再加修订,至雍正十三年(1735年)定稿,乾隆四年(1739年)刊行,是即现行332卷的《明史》,前后历时近百年修成,所动员参与撰写修订者多至数千百人(注:参见尹达:《中国史学发展史》,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305页;惟动员的人数,已难精确统计。),这应是中外规模最大的集体写史事业了。 西方一人写史的传统,至19世纪后期也发生转变。1896年10月英国史学家艾克顿(Lord Acton,1834-1902年)在给剑桥大学出版部理事会的报告中谈到编纂《剑桥近代史》(The Cambridge Modern History)一事说: 以最能嘉惠学林的方式,存留19世纪即将遗传下来的全部知识,诚为千载一时的良机。……审慎的分工,我们能完成此一盛举,且能将每一种文献与国际研究的最成熟的结论,呈献给人人。 在我们这一代,是不可能拥有尽善尽美的历史(ultimate history)的,但是我们能整理传统的历史(conventional history),并且显示出我们已到达一新阶段,所有的资料都已掌握,所有的问题,都可能解决。(注:Lord Acton,The Cambridge Modern History:Its Origin and Production,pp.10-12.) 这是期望尽善尽美的历史出现。资料全部掌握,问题一一解决,采取分工的方式,呈献国际研究最成熟的结论,一部无瑕无疵,后人不能复赘一词的历史,自然应运而出。于是艾克顿聘请了世界各地的驰名学者,就其所专长研究者,分题撰写,最后汇集在一起,这部《剑桥近代史》就问世了。以后陆续出版的《剑桥中世纪史》(The Cambridge Medieval History)、《剑桥上古史》(The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都是采取这种集体撰写的方式。其风气又漫延至世界各地,成为撰写历史丛书的典范。 三 历史写作,从一人写史,演变到集体写史,主要由于历史资料的激增。据近人指出,研究近代史,无论如何刻苦用功的人,都不能阅读已出版书籍的四分之一(注:参见李万居译法国里赛著《历史与科学》一文。)。英国的国家档案处(the Public Record Office),有年轻学者的牢狱之称(注:R.G.Weaver,The Material of English History,1938,p.71.),其文献以件数计,不知其几千万;以重量计,在千百吨以上。年轻、黑发、朝气蓬勃的进入其中,出来时可能已白发苍苍,濒于风烛残年了。西方的情况如此,中国亦然。中国到隋代,载籍已浩繁。唐太宗初即位时,弘文馆的藏书,已达20万卷以上(注: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一《经籍会通》条云:“太宗初即位,即置弘文馆,聚书二十余万卷。”)。其后记注制度益善,起居注、时政记、日历、实录、国史,急骤盈积,史学家以渺渺之身,已无法驾驭这些资料(安史之乱,所焚烧唐玄宗一朝的起居注,即3682卷);天才的史学家,不能遍阅资料,如何写出客观可信的历史?集体写史,不得已而出,这是历史发展的趋势,万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致。 惟集体写史,有其严重的缺陷。一代之史,仓卒成于众人之手,“不暇择其材之宜与事之习”(注: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三十八《万先生斯同传》。),事实与事实间的和谐关系,无法建立,是必然的;深具意义的整体(a meaningful whole)、风格一致的文章,所赖以成一家之言的优越条件,消失于无影无踪,是无法避免的,历史可能不再优美可读;人类或将不再尊重历史。集体写史,缺陷如此,于是就有待建立具体写史的方法论了: 集体写史,兼采一人写史之长,是集体写史的理想方法。有一位卓越的史学家,领导全局,整体由一人规划,宛如大匠的造巨室,良将的用三军,则一部水准以上的历史巨著,将幡然问世。清代史学家戴名世曾作比喻云: 譬如大匠之为巨室也,必先定其规模,向背之已得其宜,左右之已审其势,堂庑之已正其基,于是入山林之中,纵观熟视,某木可材也,某木可柱也,某木可栋也榱也,某石可础也阶也,入集诸工人,斧斤互施,绳墨并用,一指挥顾盼之间,而已成千门万户之巨观。良将之用众也,纪律必严,赏罚必信,号令必一,进止必齐,首尾必应,运用之妙,成乎一心,变化之机,莫可窥测,乃可以将百万之众,而条理不紊,臂指可使,兵虽多而愈整,法虽奇而实正。而吾窃怪夫后世之为史者,规制之不立,法律之茫然,举步促缩,触事卼,是亦犹之寻丈之木,尺寸之石,而不知所位置,五人十人之聚,而驾驭乘方,喧哗扰乱而不可禁止,又安望其为巨室,而用大众平哉!(注:戴名世:《南山集》卷一《史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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