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顾颉刚先生去世以后,有过三次全国性的纪念活动。一次是编辑纪念顾先生诞 辰90周年论文集(几经周折至1990年由巴蜀书社出版,易名《纪念顾颉刚学术论文集》) 。一次是1993年5月在苏州举行的纪念顾颉刚先生诞辰100周年学术研讨会。还有就是这 次(2003年)中国社会科学院原定5月、后因“非典”而延至8月举办的“纪念顾颉刚先生 诞辰110周年学术座谈会”。前两次,我都有幸参加。这一次,因冠心病、心功能衰弱 ,犹豫不决;承会方关照不要求我提供论文,乃得成行。中国文化讲道德文章,道德是 放在第一位的。顾先生人品之谨厚和量位之宽宏,素为人称;我只是以病养5年来第一 次出远门来表示对他的纪念之意。聆听了诸教授的报告后,兴发了一些想法和感受,临 会议结束之际,稍言匆匆。11月14日接顾潮教授电话嘱文,乃敷陈之。此之为文,谨守 第一序列学问范围。凡所用词,即如“新”“旧”,只是事实之意义,均非价值之判词 ,亦不以任何主义为预设的评价标准。 一“古史辨”中的胡适与顾颉刚 20世纪,中国社会和文化全面转型。民初新文化运动,推动并加速了这一全面转型。 尽管与新文化运动联系在一起的名字有一串,但是学术良知使我们无法抹杀胡适之所居 的首席地位。在这个转型中,史学从文字形式到观念内容转旧变新。诚然,民初之开创 新史学,如名列清华四大导师的梁任公、王国维、陈寅恪等均功不可没,但他们是以学 院的、平和的、缓进的方式参建的,未易迅速造成力量性的气氛。迅速为时代开风气的 是新文化运动,迅速为新史学开风气的就是新文化运动的一支--顾颉刚先生和他的“ 古史辨”。“古史辨”是一场辨伪疑古运动,当时中国史学界一场“深沏猛烈”的“革 命”(注:胡适:《介绍几部新出版的史学书》,《古史辨》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年影印版,第334页(本文所引《古史辨》均为该版,以下仅注册序、页码)。顾颉刚致 王伯祥《自述整理中国历史意见书》亦自谓“我们这样做,必可使中国历史界起一大革 命。”《古史辨》一,第36页。事实亦然。)。它产生于新文化运动期间,而在新文化 运动后仍持续着,自民国九年(1920)十二月至民国三十年(1941)二月历时20年,结书7 集9大册;由此7集《古史辨》可知,它调动了近130名学者参与其间,连辈份更高的梁 任公、王国维等也被卷入讨论,这还不包括受其思潮影响的陆侃如之疑屈原以及后来的 禹贡学会。其影响之大,已经超出了古史学界,可谓久盛不衰,风靡学界。“古史辨” 以运动的革命的疾进的方式,取得新史学登场的规模效应。其自身则形成为一个无任何 政党和政治背景的20世纪中国最大的新史学学派,而主持这场古史辨论的顾颉刚先生毋 须任何外来加冕,自然而然的成了百年新史学的一个著名领军人物。 我不能赞同将顾先生和“古史辨”与胡适的关系割断,更不赞赏那种意底牢结的势利 :要批判“古史辨”就将顾先生和“古史辨”与胡适挂钩;要肯定“古史辨”了,又将 顾先生和“古史辨”与胡适的关系往远拉。胡适与顾颉刚和“古史辨”关系之密切,古 史辨的现场参与者当时无人置疑过;而从1930年代叶青《胡适批判》将“顾颉刚底方法 ”列为“批判”之一节,到1950年代“胡适思想批判”运动将顾颉刚和“古史辨”与胡 适捆绑在一起,更从反面证明两者关系之密切,是个不以人意志为转移的历史事实。非 官方的学术运动形成之初,主要常常起于二三学者自然的互相影响,沟通或共鸣,并自 由地各自表达。古史辨运动正是顾先生与胡适及钱玄同往来通信讨论,鼓吹风动起来的 。《古史辨》第1册所收他们的学术信札及顾先生《自序》为此提供了最有力的现场证 件。 《古史辨》第1册分3编。上编所收全是之前未刊的顾先生与胡适及钱玄同往来讨论的 信札,最能见出古史辨运动的风源所在。所收35件信札,顾先生20件,胡适10件,钱玄 同5件,其中胡适致顾颉刚10件,顾颉刚致胡适12件;起讫日期为民国九年(1920)十一 月至十二年(1923)二月。古史辨运动起始于胡适、顾颉刚师生讨论中国辨伪史,讨论姚 际恒《古今伪书考》、崔东壁遗书等的辨伪功绩与不足,以及计划《辨伪丛书》;以三 伪(伪书、伪事、伪史)为辨伪的内容和范围;“为审定史料,所以要辨伪”(注:顾颉 刚致钱玄同《论辨伪工作书》,《古史辨》一,第26页。)的史料学立场和原则,“进 化的历史观念”(注:顾颉刚致王伯祥《自述整理中国历史意见书》,《古史辨》一, 第35页。)和方法,以及由胡适提出的那个著名疑古原则:“宁可疑而过,不可信而过 ”(注:顾颉刚《答胡适之书》‘适之先生之评’,《古史辨》一,第12页。)、“宁疑 古而失之,不可信古而失之”(注:胡适致顾颉刚《自述古史观书》,《古史辨》一, 第22页。);对中国古史系统由解构(破坏)到建构(建设)的史学结论和方向:“从四千 年的历史跌到二千年的历史”(注:顾颉刚致胡适之《告拟作<伪书考>跋文书》,《古 史辨》一,第14页。);由注意“传说的经历”而怀疑庖羲、神农、轩辕、羲和、尧、 舜、禹乃出于“想象”的“造出”(注:胡适《古史讨论的读后感》,《古史辨》一, 第193页。顾颉刚《答柳翼谋先生》,《古史辨》一,第223页。),推导出“层累地造 成的中国古史”(注:顾颉刚《论<诗经>经历及<老子>与道家书》,《古史辨》一,第5 6页。)的古史辨理论,凡此古史辨伪疑古的标志性内容和观点,已全见于第一册上编所 收他们师生、师友的通信中。甚至古史辨运动后来展开的,如孔子删述《六经》,经今 古文学,《老子》的著述和年代,这样具体的问题,顾、胡及钱的通信中都已涉及。我 们完全有理由把第1册上编时期看作是古史辨运动的酝酿期和启动期。而且,显然一望 而知,他们三人共同酝酿和启动了古史辨。 在这个酝酿和启动中,细究起来,胡、顾师生间的学术关系和作用,显然更为突出。 由第一册的编排和内容,完全可以看出,民国九年十一月胡适《致顾颉刚询姚际恒著述 书》跨出了古史辨的第一步,这也是顾先生当时的认识,故将它排为上编第1篇。第1册 民国十五年(1926)出版后,胡适刊文推介说:“我这四十八个字居然能引出这三十万字 的一部大书,居然把顾先生逼上了古史的终身事业的大路上。”(注:胡适《介绍几部 新出的史学书》,《古史辨》二,第335页。)所说确是真情实况。师生二人虽然事先在 诸如“上古史靠不住”等辨伪疑古的基本观念上不谋而合,但就古史辨的酝酿和启动工 作上,胡适终究是“始作俑者”;顾先生正是在胡适的直接影响和促动下主持古史辨论 的展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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