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更主要的,学问的真实精神,不在致用,而在求真知。(注:《中山大学语言历史 学研究所年报·序》,1929年6月。引自顾潮《顾颉刚年谱》,第169页。) 4,虽然并不否认有的学问有其应用性,亦曾很想研究民族衰亡问题做他的唯一的救国 事业;然而,“学问固然可以应用,但应用只是学问的自然结果,而不是着手做学问时 的目的。”(注:《古史辨》一《自序》,第25页。) 5,做学问应摒弃功利的动机,不求应用的实效;“不求实效的结果自能酝酿出一些成 绩来”,而“愈不求实效愈可得着料想不到的实效。”(注:《古史辨》一《自序》, 第98-99页。) 6,如果把学问“归结于政治的应用”,如清代今文家般拿辨伪做手段把改制做目的, 那是把“政策与学问混而为一”,“就肯轻易地屈抑自己的理性”;如汉代的“通经致 用”,“为谋他们的应用方便常常不惜牺牲古书古事”(注:《古史辨》一《自序》, 第43页。),使汉学成了“搅乱史迹的大本营”(注:《古史辨》四《自序》,第21页。 )。简言之,以应用为目的必将屈抑理性,牺牲事实,远离真知。亦即是牺牲学问的存 在性,独立性,失去了学问的自体。 7,不以应用而以求真知为目的,也就是以学问本身为目的。这种求真知的精神和认识 ,顾先生自谓乃受了西方科学的教育所激起。所以他还深有其感地视“没有功利的成见 ”与打破崇拜偶像的陋习,同为“承受”“现代研究学问的最适当的方法”之必要条件 。(注:《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周刊·发刊词》,1927年10月。引自《顾颉刚年 谱》,第144页。) 8,总之,顾先生说:“如果我们要求真知,我们便不能不离开了人生的约束而前进。 所以在应用上虽是该作有用与无用的区别,但在学问上则只当问真不真,不当问用不用 。”(注:《古史辨》一《自序》,第25页。)所谓学问不能不离开人生的约束,实即学 问必须脱离应用的束缚才可望自由发展的同义表述。 上述8点,构成了顾先生对学用关系的基本认识。他把这个学问与应用脱离的认识视为 自身生命中的一个最可纪念的觉悟,宣称正是有了这个觉悟以后,“我敢于大胆作无用 的研究”(注:《古史辨》一《自序》,第25页。)。事实上,顾先生一生几乎都在努力 坚持“薄致用而重求真”。他曾谆谆告诫他的学生们“千万不要把现在应用的眼光来看 ”研究学问的方法;(注:《致选修三百年来思想史诸同学书--代<桂学答问>序》,1 929年1月。引自《顾颉刚年谱》,第168页。)诚恳地祈求学人们“不应用功利的眼光去 定问题的取舍”(注:《古史辨》三《自序》,第3页。)。对清代一般的学者的目标只 是希望认识古代,既不想把古代的学术思想应用在当前政治上,也不想把它应用在内心 的修养上,他内心似乎也是始终欣赏的。(注:《秦汉的方士与儒生·序》,上海群联 出版社1955年版,第13页。)。至少“古史辨”时期的顾颉刚除了前面提及的民族问题 外,“在研究别种问题时,都不愿与实用发生关系”(注:《古史辨》一《自序》,第9 0页。)。显然,顾先生的学问观是非工具主义的,他对上述清代晚期今文家和汉代“通 经致用”的批评,正可视为对一切把学问归结于政治、应用之手段的工具主义学术的批 评,是一本体论意义的批评。而所谓“无用的研究”,其实是无禁区的“自由取舍”的 研究:“只要有问题发现处便是学者的工作的区域”;其唯一的条件规定,就是去掉“ 功利的眼光”(注:《古史辨》三《自序》,第3页。)。这里,“无用”之“无”,不 但是“没有”的意思,还可作动词“去除”解。“无用”也者,就是去除应用,去除功 利,去除政治束缚。所以顾先生对上古史“无用的研究”,实乃一切以学为手段的工具 主义学术的对显,当然是一超越的学问境界。不过,我们发现,这“无用的研究”之背 后,还有一层是顾先生嗜学为乐的生命情调。顾先生是个极富生命情调的人,他的生活 世界丰富多彩,买书、书画、山水、音乐、看戏、听鼓词等种种嗜好,都是顺了自己的 兴味。他说自己“无论什么事情,凡是自己愿意做的,兴味总很浓厚。”(注:《与股 履安信》,1919年9月14日,引自《顾颉刚年谱》,第53页。)而所谓“自己愿意做的” ,亦只是顺从兴味;所谓“兴味”,则纯是艺术的趣味。他说:“我的工作跟着兴味走 ,我的兴味又跟着美感走。”至于“特别爱好学问,只因学问中有真实的美感,可以生 出我的丰富的兴味之故。”之所以“大胆作无用的研究”,其性情上的缘故亦是他知道 “挟了受用的心思而作的欣赏决不能成为真的欣赏。”(注:《古史辨》一《自序》, 第98页。)他之投身史学和接受科学方法,只是因为史学是最合他的性情的学问,(注: 《古史辨》一《自序》,第40页。)发见自己的性情“与科学相近”(注:《古史辨》一 《自序》,第95页。)。他之由标点《伪书考》而走上辨伪疑古的道路,亦正是“顺从 ”了自己的“兴趣”(注:《古史辨》一《自序》,第43页。)。 所以,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顾颉刚先生的学问是由其艺术性的生命情调所浸融而为一 体的,顾先生对上古史的“无用的研究”,实亦“兴趣的研究”,是超越的境界,亦是 艺术的境界。从用上说,是“无用的研究”;从体上看,是“兴趣的研究”,其实是一 体之境界。求真知的学术活动发于自身的趣味,艺术性的趣味是支持求真知的生命力量 ,而不是身外的政治、功利、应用。“跟着兴味走”,则人在艺术性的趣味中,自会不 知不觉地从政治世界功利世界中超脱出来,达到一种境界。此种境界同样将知识活动纯 净化,只成了一个为知而求知的过程,一个“无”掉一切“知”外东西的“无用的研究 ”。艺术兴趣与求知活动在“无用的研究”境界中得到融和统一。所以我说,顾先生的 “无用的研究”是个艺术性的超越境界。 由前述,我们已知,在顾先生,“无用的研究”完全是自觉的;而“跟着兴味走”, 最初也许只是一种自在的生命情调,但后来也是自觉的。他明确说:“只觉得必须从我 的才性上建设的事业才是我的真实事业”(注:《古史辨》一《自序》,第97页。)。“ 跟着兴味走”,也就是跟着才性走。明白了顾先生这个艺术性的超越的学问境界,也许 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他的“故事的眼光”、“角色的眼光”,将“研究故事的方法”应用 到古史研究上,并可以探识顾先生一生治学的深层用心和学术精神。正是在自觉的“无 用的研究”亦是“兴趣的研究”中,顾先生获得并表现了纯粹知性的独立立场,获得并 表现了“薄致用而重求是”的求真精神、自由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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