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古史辨运动吸引了一些20世纪最享盛名的史学家和学者;更主要的是,培养或 熏育了一代史学家。顾先生的“古史层累造成说”及其“科学的方法”赢得很多同道和 在没有政治外力干预下的忠实追随者,形成古史辨学派。无论是古史辨派的学者,还是 赖此古史辨成名的参与者,后来多活跃于两岸三地海内外,成了著名史学家和学科重镇 。直到20世纪80、90年代,还能看到他们中很多人的身影,有的活到了21世纪。而且, 顾门弟子和讲友,尽管经过大陆胡适批判思想改造运动洗礼后服膺唯物史观,其实并不 能揩干净他们与“古史辨”的精神联系和学术脉络,甚至掩盖不住他们内心深层的“古 史辨”认同。 第三,就是前面提过的快速为20世纪新史学开风气,解除思想束缚,影响了百年史学 的发展。用胡适的话来说,就是:“此书(《古史辨》第1册)可以解放人的思想,可以 指示做学问的途径。”“颉刚的‘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一个中心学说已替中国史学 界开了一个新纪元了。”(注:《古史辨》二,第334、338页。)“古史辨”的开风气当 然不同于如观堂之学的“转移一时之风气”(注:陈寅恪《王静安先生遗书序》。);后 者对尧舜禹古史系统是建设的,其转移之风是青萍之末的,和缓的,此非日常势久不能 见其功,因此,即使在北大,“到民国初年,学风还很保守。”(注:张玉法《中国现 代史略》,台北东华书局1978年版,第96页。)据顾先生及钱玄同之见,唐宋以来的学 术社会处于积威的迷信之下,不能容忍怀疑的批评。即清代的学者仍束缚于信古尊闻的 旧思想,还有“家派”的束缚、“道统”的束缚,(注:顾颉刚《古史辨》一《自序》 ,第78、35页;《古史辨》三《自序》,第1页。)“过去的幽灵”甚至束缚着求新者思 想,时时奔赴腕下,挥之不去。(注:疑古玄同致顾颉刚《论<说文>及壁中<古文经>书 》,《古史辨》一,第232页。)“古史辨”的辨伪疑古是“大胆的破坏”的,是“大刀 阔斧”(注:《古史辨》一《自序》,第4、60页。)的、“革命”的、“破坏”的、“ 激烈”、“非传统的”(注:《古史辨》三《自序》,第1、2页。),“成了轰炸中国古 史的一个原子弹”(注:顾颉刚《我是怎样编写<古史辨>的?》,《古史辨》一,第17页 。)。它颠覆了定型的三皇五帝的古史系统,推倒了尧舜禹的偶像,上述顾、钱所谓种 种的思想束缚亦随之迅即解除。由是,辨伪疑古成了20世纪史学之一大学风,中国史学 进入韦伯所谓的解咒时代。至于“解放思想”,虽经尘封一时,但自20世纪70年代末至 今,已不仅是史学界,更是一个时代的口号了。昔人有云:“颉刚先生在我们学术界中 确是一个霹雳,这想是大家都感到的……但颉刚先生的精神不独我一个人,想大家都承 认是一个时代的所谓时代精神(Zeitgeist),而他便是这个精神的代表选手”(注:何思 敬《读妙峰山进香专号》,转引自顾潮编《顾颉刚年谱》,第159-160页。)。事实意 义的历史地位是一定永定的,因此,这段75年前的话,我们今天仍可说。 三学问境界:“大胆作无用的研究” 民国以降,中国的知识界自有不反日、不爱国的。顾先生则不然,他系念民族命运和 国家前途,“九·一八”事变后,学术重心转到中国历史地理、边疆史地和民族问题, 即是对日寇步步侵华的反应,对抗日本御用学者,还编抗日通俗读物。然而,爱国自爱 国,学问境界自学问境界,二者毕竟分属两事,用一句哲学话语,二者是综合关系,不 是分析关系。所谓“学用结合”、“经世致用”,并不是顾先生治学所追求的价值目标 ;恰恰相反,“跟着兴味走”(注:《古史辨》一,第98页。),“无用的研究”(注: 《古史辨》一,第26页。),才真是他的学问境界。至少,“古史辨”时期绝对如此。 幼年即在翻书中过日子的顾颉刚,其实是个中国传统非科举形态的纯粹的读书人。他 嗜学为乐,求知欲强,极富知识好奇心,醉心学问。他只有“学问上的野心”(注:《 古史辨》一,第15页。),而“没有政治上的兴趣”(注:《古史辨》一,第90页。)。 他视应用为学问束缚,根本不喜欢“把学问归结于政治的应用”,而欣赏“清代学者则 敢于脱离应用的束缚”(注:《古史辨》一,第77页。),“爱好他们的实事求是而不想 致用的精神”(注:《古史辨》一,第29页。)。在在表明,顾先生反对以应用为标准来 要求学问,信奉的是脱离应用的纯学术。据他自述,正是从章太炎攻击今文家的“通经 致用”上,他受到了治学的最有力的启发。他之突破清代的辨伪学而发动古史辨论,其 动机纯粹是知识的,而不是应用的。一是受了康有为《孔子改制考》所指出的“上古茫 然无稽”的启发,二是不满意今文家“把政策与学问混而为一”,“拿辨伪做手段,把 改制做目的,是为运用政策而非研究学问。”(注:《古史辨》一,第43页。)顾先生郑 重宣布:太炎“薄致用而重求是,这个主义我始终信守”(注:《古史辨》一,第26页 。);“学问必须脱离了应用的束缚才可望自由的发展,这是我们信仰的第一义。”(注 :《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展览会说明书·卷头语》,1928年12月。转引自顾潮编 《顾颉刚年谱》,第168页。) 学问必须脱离应用的束缚才可望自由的发展,是个学用关系的命题,我称之为现代意 义的“学问独立意识”。顾先生之所以奉之为治学的基本信念,自有其基本的理性认识 或理由说明之支持。最初他亦视用为学的目的,以为学是用以指导人生的。大约自民国 三年至六年,他曾耗费了4年的工夫,对“何者为学”等问题作本体论思考,彻底扭转 了“经世致用”的旧观念。这些思考和认识,经我粗粗地整理所得,概括起来,大体有 如下8点: 1,“学”的范围原比人生的范围大。(注:《古史辨》一《自序》,第25页。) 2,一切学问,并不都是致用的。(注:《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周刊·发刊词》 ,1927年10月。引自《顾颉刚年谱》,第14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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