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大昕的文论、史论与“理”论(2)
我们曾经指出,宋儒援“二氏”尤其是援佛入儒,将传统儒学建立在了“哲学”的基 础上,使理学形而上学化了。阳明后学“师心自用”,对于明代后期意识形态领域内泛 滥起来的“异端”思潮给予了思维方法论方面的理论支撑。阳明学“玄而又玄”,专就 “道”、“器”、“心”、“性”等概念之探讨向“精致”“细微”的一边走,此种“ 形而上”的带有学术本体意义的治学倾向,也越出了传统的“学以致用”实乃“资治” ,即学术服务于政治的治学目的论所能够容忍的范围。下历嘉靖、万历,政治局势的恶 化,迫使东林士子在王学内部树立起了批判的旗帜。他们对阳明尤其是阳明后学援佛入 儒的严厉批判未尝稍假辞色。东林士子摒弃形上思辨学风,主张尊孔读经,提倡“实学 ”、“实践”,这就非将学风逼向那弃“虚”蹈“实”之路而不可止。在东林士子那里 ,资治-辟二氏-尊孔读经-弃虚蹈实,这是一个具有内在逻辑的一以贯之的学术发展 “理路”。因此,东林士子对王学的初步清算,实为理学向清学折捩,将学风初步引上 实学之路的一至关重要之枢机。明亡清兴,国鼎他移,这一历史的大变故,对于广大饱 受“夷夏大防”观念浸染的晚明士大夫来说是一个不能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的事实。痛 定思痛,在群起探讨明亡的历史经验与教训时,阳明心学的“空言误国”遂成了清初一 代士子共同口诛笔伐的对象。追根溯源,清初学界又无不对阳明心学的援佛、老“二氏 ”入儒痛加批驳,他们秉承东林遗风,在清初掀起了一股理清算浪潮。宋学的学风因此 转上了汉学的路径,并同时种下了汉宋之争的胎苗。下至于乾隆年间,汉宋之争遂骎骎而起。戴震有《题惠定宇先生授经图》,主张通过音韵训诂、典章制度的考据来“求道”亦即来探求经书蕴涵之“义理”。[3](p.214)这种治学理念,在清儒中具有广泛的代表性。它显现出了清代汉学与宋学在学风上的重要差别。钱大昕对于宋明儒的批评,他明确揭橥“六经皆以明道”的治学宗旨,而谓“未有不通训诂而能知‘道’者”,可见,他所遵循的治学路径与戴震无异。[2](卷三十三) 在汉宋之争的一系列关键问题上,钱大昕都有所涉及。他对于宋学的批评主要集中在 以下方面:一是批评宋儒学风轻浮,不读注疏,论无根底;[6](p.67)二是批评由宋儒 开启端绪的“六经注我”之风。《十驾斋养新录》专列有“六经注我”条,批评陆九渊 。[6](p.426)三是批评宋儒学风之“虚”、“空”。钱大昕指出,宋学的“空疏”学风 形成于王安石的《三经新义》。在《十驾斋养新录》中,晓徵浓笔重墨批评王安石,指 出,自《三经新义》出,宋代士子趋之若鹜,遂将“宋初儒者,皆遵守古训,不敢妄作 聪明”的学风彻底破坏。他引用王应麟的论断,描述了自汉至宋学风衍变的轨迹,认为 :自汉儒至于宋代庆历间,治经者守训诂而不凿。自《七经小传》出,学人“稍尚新奇 ”。“至《三经义》行,视汉儒之学如土梗”,从此儒者“以意说经,诋毁先儒,略无 忌惮。而轻薄之徒,闻风效尤,竞为诡异之解”。[6](p.426)宋代士子受《三经新义》 之影响,“轻薄”为学竟至于不屑治史。如殿中侍御史李彦章即认为,“秦汉隋唐之史 ”为“流俗之学”,甚至主张将科举考试中的时务策问、以史论“今”一项罢黜。钱大 昕皆以此归为王安石之影响,斥之为“王安石之学,其弊至于妄诞无忌惮若此”。[6]( p.165)甚至于宋代的积贫积弱,钱大昕也认为王安石不得辞其咎。指出,《新经义》鼓 动了类似于晋代的“清谈”之风。“神京陆沈,其祸与晋等。赵鼎言安石以虚无之学败 坏人才,今人但知新法之害百姓,不知新经取士之害士习。”[6](p.434)又指出,“王 安石以本朝制度为流俗,谓祖宗之法不足守,口谈尧舜,躬行商韩,此宋所以亡也”。 [6](p.428) 北宋以后,正统儒学对于王安石的评价历来不高。王安石因为变法及其失败,担待了 太多的历史罪名。实际上,宋代对于“形上之思”,也就是对于钱大昕所指责的“过高 之论”的关注和兴趣,早在“宋初三先生”石介、孙复、胡瑗时已开其端绪。(注:陈 寅恪先生将宋代理学学风出现的原因,更追溯到唐代的韩愈。见《论韩愈》,《金明馆 丛稿初编》第28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我们知道,王安石变法始于神宗熙宁 二年(1069年),王安石置“经义局”颁布《三经新义》则在熙宁六年(1073年),而石介 (1045年卒)、孙复(1057年卒)、胡瑗(1059年卒)均死于王安石变法或安石置“经义局” 以前二三十年,对宋代“空疏”学风的成型,责任并不大,或至少不全在王安石。所以 ,在对王安石的评价上,晓徵之讥评并没有多少新义。看晓徵的史评,多平和而中肯。 在涉及到对历史人物的评价时,晓徵尤其谨慎。那么,在对王安石的评价上晓徵何以出 现显而易见的偏颇?这一点恰恰值得注意。钱大昕对于王安石的偏颇之论中透露了乾隆 年间评判宋学的一般价值尺度的讯息。 清儒批评宋学之“空论”、“高论”,其指向实为宋儒的形上思辨之学。而宋学的形上思辨有赖于“二氏”尤其是佛释的理论滋养。以此,清儒对于宋学的批判便不得不以 “辟二氏”为津筏。早在清初,“辟二氏”就是理学清算运动的重点。对宋学将佛释的形上思辨与传统儒学相嫁接的治学路径,清初学界已进行了鞭辟入里的批判。此种遗风 ,下至于钱大昕时仍然如故。《十驾斋养新录》即专列有“攻乎异端”条。在大昕看来,东晋之所以“日衰”,就是因为释、道“二氏”盛行,“当时士大夫好尚迂怪”所造成。[6](p.437)“魏晋人言老庄,清谈也,宋明人言心性,亦清谈也。”无论是魏晋人 清谈老庄还是宋明人清谈心性,都远离了孔孟“切于实用”的本旨。特别是宋明儒动辄 言“道”,“以孝弟忠信为浅近,而驰心于空虚窈远之地,与晋人清谈奚以异哉!”[6] (p.434)而晓徵所谓宋儒“驰心于空虚窈远”、“求诸幽深玄远”、“释氏之精蕴,而 阴附于吾道”,以及“识心见性”、“守虚灵之识”云云,全都是指宋学那种援佛入儒,将传统儒学“哲学化”的治学倾向。晓徵特以“阴附吾道”、“诞妄之迹”、“诋訾圣贤,捐弃经典,猖狂叫呼,侧僻固陋”谓二氏特别是佛学,遣辞用语的情绪化倾向都很鲜明。晓徵又有一篇《轮回论》,则辟佛的立场更为坚决,语义也更加激烈尖锐。他认为,佛释背父母,忤人伦,其所创轮回说“欺天诬神”,驱使世人“而入于禽兽者” 。“而人之习其教者,昧其可孝可弟之心,甘为不孝不弟之事,靡然从之,千有余年而不悟,可不为大哀乎!”[2](p.36) 要之,乾隆年间的学风接绪清初而起,形成了批评宋儒、“汉宋相争”的治学路径。 由批驳宋学的“游谈无根”出发,乾隆年间的学术界与清初取径相同,“辟二氏”同样 是乾隆年间学术界的治学趋向。在对待佛释的态度上,清儒普遍存在着一种敌视佛释的倾向。(注:对于佛释之学,清代的考据学者如洪亮吉、朱笥河、武亿、洪榜、阮元等皆不以为然。可参阅江藩《国朝汉学师承记》,上海书店1983年版。)在批评宋学和“辟二氏”这两个乾隆年间的“学术热点”问题上,钱大昕亦确然一重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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