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浙东史家还有一个重要的学术特色,虽然它也来自宋元浙东史家,都比其前辈做出了更大的成绩,这就是对乡贤事迹的发掘。或称之为乡士史研究。宋王应麟辑《四明文献集》,元吴师道撰《敬乡录》,是宋元浙东史家发掘乡贤事迹,从事乡土史研究之嚆矢。明代浙东史家从宋濂起就继承此项工作。宋濂撰《浦阳人物记》,分忠义、孝友、政事、文学、贞节五类,为浦江乡贤二十九人写了详细的传记。是书发凡起例,每一类之前有小序,每篇传记后有论赞,比宋元前辈的同类书更合乎史书的规范。为之立传的人物经过郑重选择,纠正了好扬富贵而没贫贱的不良风气,“立言惟公,即匹夫、列女,咸使光照后裔,真有古良史之风”(46)。以后,这类乡土史作品络绎不绝地问世,搜罗越来越广,规模越来越大。郑柏《金华贤达传》所收金华乡贤分五类,共收三百二十五人。应廷育《金华先民传》分十类,共收三百六十九人。据笔者不完全统计,明代浙东史家所撰的地方乡贤传约七十种,如果加上他们参预修撰的地方志和地方文献录,合计约二百种,这是同时代全国其他地区不能相比的。地方乡贤传这类书的写作目的是为本乡本土争光,在某些作品中虽也难免有过誉之词,浮夸之风,但是大多数作品是实事求是,资料详实,立论公允的,表现了作者爱乡土的朴素感情。明代著名文学家归有光说过:“君子之不忘乎乡,而后能及于天下也。”(47)一个人,只有爱家乡,才能推广其爱家乡之心及于国家民族,连自己的家乡都不爱的人,是很难说他会有爱国家民族之心的。据此,明代浙东史家对乡贤事迹的发掘,从事乡土史研究,就具有重大的意义了。 明代浙东史家还有三点与整个明代史学风气相一致的特色,这就是重视当代史修纂,重视宋元史改修与续补,喜欢评论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明代第一部当代史是宋濂的《洪武圣政记》,第一部补《宋史》之失的史书是宋濂的《唐仲友补传》,第一部私修元史是朱右的《元史补遗》,第一部对《资治通鉴》既有上溯又有续后,并对历史事件历史人物有独立看法的书是陈的《通鉴续编》。这些在明代史学上都是有首创之功的,当亦是明代浙东史学值得称道之处。 三、明代浙东史学的影响与不足 明代浙东史学介于宋元浙东史学与清代浙东史学之间,在学术传承上是一座十分重要的桥梁。清代浙东史学是远绍宋元浙东史学之统绪,近受明代浙东史学的影响,再加上明末清初特定环境的刺激,才由黄宗羲等人缔造的更加灿烂辉煌的史学统派。 先从师友之间的传承与影响说起。宋濂是给予清代浙东史学影响较大的一位,他的门生有方孝孺。方孝孺承袭宋濂学术的正确部分而抛弃了出入佛老的部分,他虽然死于靖难之变,但他的学术影响了有明一代,被黄宗羲称为“有明之学祖”(48)。他的《逊志斋集》中的历史论文,对黄宗羲有启发作用。方孝孺的家乡宁海在台州与宁波交界处(49),通过他,南宋以来金华学者的优良学风进一步传播到宁波。黄宗羲、万斯同、全祖望等清代浙东史学大师,对金华学者,包括宋濂在内,都是充分肯定的。全祖望称扬宋濂“以开国巨公,首唱有明三百年钟吕之音。”(50)胡翰的历史观,也影响了清代浙东史学大师黄宗羲。他在文集的《衡运》篇中提出的“十二运说”,黄宗羲在《明夷待访录》的“题辞”中加以引述,似乎深信不疑。《尚贤》篇、《井牧》篇、《慎习》篇中的若干论断,似亦为《明夷待访录》所吸收。黄润玉对清代浙东史学也有较大影响。他晚年致仕回乡,在家乡筑南山书院讲学,学者称南山先生。明初,朝廷兴学,规定非府州县学出身者不得应科举,因而使书院的私人讲学之风受到很大打击。黄润玉是明代前期较早恢复书院的私人讲学之一人,他“以知行为两轮”之学教授生徒,倡导“明理务在读书,制行要当慎独。”(51)他编《四明文献录》虽有王应麟《四明文献志》为前导,但是主要还是受了盛行于金华府搜辑乡贤事迹的风气所影响。他把这种风气推广到了宁波府,使以后出现了多种《四明文献志》、《四明文献录》一类的书,而宋元二代以金华府为核心的浙东史学,终于逐渐转移到了以宁、绍二府为核心的浙东史学。张元忭对黄宗羲也有间接的影响。他与许孚远交谊甚笃,经常通信切磋学问。许孚远是刘宗周的老师,刘宗周是黄宗羲的老师。刘宗周从许孚远那里知道了张元忭的学行,十分钦佩,但是可能没有见过张元忭,故有“君子哉若人,于今吾不得而见之矣”的感叹(52)。黄宗羲当然也没有见过张元忭,但对张元忭能纠正浙中王门弟子的谬误则是嘉许的。 再看学风的传承关系。明代浙东史家的博学多识、经世致用、不立门户兼容并包等优良学风,也在一定程度上与清代浙东史学有传承关系。经世致用,原是中国史学的优良传统,即章学诚所说的“史学所以经世也,固非空言著述也。”(53)不同时代有不同形式的经世致用。明代前期,天下太平,浙东史家多着眼于典章制度的因革损益。宋濂的《洪武圣政记》、胡粹中的《元史续编》、陈的《通鉴续编》,偏重于探讨当代典章制度的建立与前代典章制度的得失,为新建立不久的明朝统治者提供资治参考。这是一种史学经世致用的表现形式。明代中后期,北虏南倭步步进逼,内忧外患日益严重,浙东史家的着眼点开始转移到了事之成败得失与人之邪正上来,特别对人之邪正,更是史家注意力集中之点,褒善贬恶成了史书的主要内容。徐学聚的《历朝珰鉴》、张时彻的《善行录》、黄尊素的《隆万两朝列卿记》,以及许多地方先贤传之类,都是以褒贬人物为撰著宗旨的。范理的《读史备忘》、孟称舜的《孟叔子史发》,通过人物评论史事,亦有褒善贬恶之意。这是明中后期史学经世致用的主要形式。清代浙东史学秉承前辈史学经世致用的遗风,在黄宗羲主要是评论明代的事之成败与人之邪正,全祖望亦是以褒善贬恶为世人提供鉴戒。直到章学诚著《文史通义》对中国传统史学进行系统反思,史学的经世致用才又有了新的表现形式。不立门户兼容并包的学风,在明初似乎比较容易做到,因为当时传统学术初步恢复与振兴,不具备形成学术门户的主客观条件。明代中后期,政治上出现党争,学术上也有了不少宗派,在那样的情况下,不少浙东史家仍能保持不立门户兼容并包的优良学风,这就比较不容易了。清代浙东史家基本上也还能继承这种学风,不过由于东林党及复社等长期进行朋党斗争的影响,即使像黄宗羲那样的史学大师,也是“党人之习气未尽”,“门户之见深入而不可猝去”(54)。在这方面竟还不如明代的宋濂、张元忭、金贲亨等人做得更好。 明代浙东史学犹如明代整个学术文化受封建专制强化所禁锢那样,也有明显的不足,这就是史家们很少做到贵专家之学这一点,对史学都不是很专精,没有做出像司马迁、刘知几、郑樵,或后来的章学诚那样的成绩。明代浙东史家大多数是博学多识的,但他们不能由博返约,专精于史学,没有留下十分突出的史学著作。有些人虽有史学著作行世,却往往又被他自己的其他著作或别的突出的表现所掩盖。如宋濂,他在文学上的成就大于史学,更多的人知道他的散文写得好,是明代“台阁体”文风的先驱,却不知道他是明代撰修当代史和地方史的创始者。又如王祎,他在《明史》中被列入“忠义传”,那是因为明初他奉使云南,去招降占据云南的元朝残余势力,被扣留后不屈死。他的忠义气节掩盖了自己的史学成就。其实,岂只浙东史家如此,就是明代其他的著名史家也是如此。王世贞、李贽都有较好的史学著作,但是前者更大的成就在文学方面,后者则以异端思想家著称于世,他们的史学成就被掩而不彰了。这种情况,可能就是产生所谓明代无史学,或明代史学不足道这种误解的根源。这种误解是必须纠正的,明代不但有史学,并且具体到浙东史学,就有不少值得肯定的成就,对于后来清代浙东史学的形成,应该说是有一定的传承关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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