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作者在说明本书的写作“技巧”时,借用了19世纪荷兰一位文艺评论家在评价荷兰近 代著名画家伦勃朗时的一段话:“最好的历史记载就如同运用伦勃朗的技巧:它将一束 耀眼的光线投射在某些选择出来的因素上面,投射在那些最完美、最重大的因素上面, 而将其余的一切都留在阴影里和看不见的地方。”(第330页)对照本书的章节安排、剪 裁取舍,深感此言不虚。书中不乏可圈可点、发人深思的观点,闪光出彩之处更是比比 皆是,但限于篇幅,笔者在此更只能照此方法,就其荦荦大者说上几句。 (一)对中世纪的重新审视 自启蒙运动以降,受理性主义的深刻影响,中世纪长期以来都被视为欧洲文明的历史 断裂,是所谓“黑暗时代”,没有一点进步意义。这种绝对化和片面的看法早已遭到扬 弃,但是中世纪对于欧洲文明的历史作用仍然不甚明了。在本书中,作者通过审视中世 纪的社会结构和精神运动,充分肯定了中世纪对于欧洲文明的发轫作用。 其一,欧洲文明的制度发端于中世纪。中世纪承上启下,其“最大的意义是建立起名 符其实的‘封建制度’。”而“欧洲近现代的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都在欧洲封建制 时期开始萌芽。可以说,没有欧洲封建制,就没有欧洲近代民族国家的兴起。”在这个 过程中,“以精神同一性和文化多元性为特征的欧洲文明”也开始形成。从人文地理的 变迁来看,中世纪欧洲文明的中心已经离开地中海,移至欧洲中部的莱茵河流域。封建 制主要是日耳曼人的创造,其最大的特点是在土地分封占有制基础上的分权体制,以及 权利和义务之间的社会契约关系。“它孕育了民主与自治的精神,产生了权利和义务的 规范,这些都是后来欧洲文明中的精髓。”同样,封建制下的地方独立性和自治性也造 成了诸如语言的差异和多样性,以及各地不同的民族和文化特性。(第39-52页)而后是 一个漫长的演进过程,是商业的发展、封建制的衰落和王权的兴起,民族意识和主权观 念的形成。欧洲文明经由中世纪而走出中世纪。 其二,欧洲人以基督教为媒质形成了一种统一的思想意识。在中世纪,“基督教的传 播确实起了在精神上把欧洲‘统一’起来的作用,也就是说‘欧洲观念’的形成在相当 大的程度上曾有赖于基督教的‘欧洲化’。”由于基督教的普及和推动,欧洲的文化教 育实际上也在中世纪奠定了基础。(第9页) (二)对近世欧洲政治文化的梳理 首先仍有必要说明本书使用的“政治文化”概念。政治文化“是指包蕴在文化中的政 治性取向”。(第105-106页)那么何谓文化?作者对文明与文化做了简约的追溯和比较。 要言之,文明是外在的、物质的、易于传导的,而文化是内在的、精神的和不易传导的 。(第393页)可见,作者所说的政治文化是对历史的、普遍的政治现实的精神抽象,因 而可以纳入作者的文明范畴之内。 作者认为,近世欧洲的政治文化“可撮要为两条线:一条线是近代国家形态的出现, 即‘民族国家’成为欧洲的普遍现实。另一条线反映欧洲人的相互‘认同感’,即‘欧 洲观念’。前者通向主权国家,后者通向所谓‘欧洲统一’进程。”这两条线都承接于 中世纪:近代国家孕育、萌动于中世纪,到近代终成普遍现象;欧洲观念其源头来自古 代希腊和希伯来的“两希文明”,但中古遍及欧洲的基督教文明则是欧洲人互有认同感 的一个根本原因。然而,“这两个观念的基础都是民族国家的观念和现实,所谓欧洲的 一体化或整合,其基本的元素归根到底也是‘民族国家’。”(第106-107页)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对“民族国家”(nation-state)这一概念的界定。作者认为, 欧洲的“民族国家”不是一个普世性的概念,而是指“基本上一个民族构成一个国家的 那种国家形态”,所以,“‘民族国家’是一个欧洲概念。”(第107-108页)在中世纪 ,西欧大部分地区有民族而无国家,正是这种有族而无国的境况推动各个民族向国家过 渡,而且日益明显和自觉地建立民族国家的趋向,是中世纪进步的一个重要杠杆。民族 国家的普遍出现,结束了“只知有教,不知有国”的神权大一统时期,古典意义的“帝 国”观念从此让位于近代国家观念。但是,民族国家不但不脱离基督教文明,而且民族 愿望常常通过基督教的民族化表达出来,如遍布西欧各地的宗教改革运动在很大程度上 就是各个民族的民族一国家意识觉醒的集中体现。民族国家产生的过程,也是民族主义 产生的过程。从9世纪法兰克王国“三分天下”到17世纪的威斯特伐利亚条约,现代欧 洲的政治版图基本划定,民族国家的欧洲已经定型。(第109-111页) (三)欧洲文明的思想阐释 如何说明“民族国家”和“欧洲观念”这两大近世欧洲的政治文化特征?作者从思想和 观念运动入手,通过阐释思想家们的思想、理论和学说,以及具有普遍影响的政治和社 会思潮,来勾勒欧洲政治文化的形成和发展,因为占主导地位的思想观念也许是各别时 代精神的集中表达。从马基雅弗利的“马基雅弗利主义”,到霍布斯的“利维坦”,再 到黑格尔的“国家”,通过剖析和比较三位欧洲近代政治学巨擘的国家学说,深刻揭示 了近世欧洲“民族国家”观念的不断飞跃和最终完成。同样,通过发掘18世纪初法国圣 -皮埃尔神父关于“欧洲联盟”的构想和卢梭的评论,通过演绎康德在其政治哲学中对 “永久和平”的终极思考,反映了近代史期欧洲一些思想家面对战争频仍而对“永久和 平”的忧患意识和热切向往,回溯了“欧洲观念”和欧洲联合的思想源流。诚如作者所 言,“欧洲观念”和某种欧洲“联盟”思想的形成和生发正说明了一个重要的事实,那 就是民族国家“以不可遏止的势头在成长着”,而且这种势头“不可逆转”,(第143页 )然而我们更应该看到,作者这番索隐钩沉的思想演示,却帮助我们追根溯源,深入理 解了欧洲联合的漫长历程。众多欧洲的有识之士对欧洲联合和统一道路的探求、批评、 试验和实践,就是欧洲联合之理念不断丰富、修正和完善的过程。而所有这些都为我们 今天理解欧洲一体化运动提供了重要的知识背景。 这种以思想阐释来说明欧洲文明特别是“精神文明”的历史运动,探寻、触摸欧洲文 明的心性,构成了本书在写作上的一个独特视角和方法,也是贯穿于本书结句行文、史 论结合的一个显著特点。换个角度,在根本上,这种阐释思想、史论结合的叙述风格也 是欧洲文明的心性使然。因为从古典及于现代,欧洲文明皆以绵延不绝的思想探索和理 论创新为先导,“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不断回应、推动着社会的进步。“殊不 知,正是精神领域的变化,如同酵母一样在催生着新社会”。(第27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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