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汉书》的“正一代得失”(2)
且范氏立《皇后纪》,另有其“正得失”的深意。他在这篇纪的《序》中说:“自古虽主幼时艰,王家多衅,必委成冢宰,简求忠贤,未有专任妇人,断割重器。”因为,“专任妇人”,必致“外姻乱邦。”他叙述东汉的情况说:“东京皇统屡绝,权归女主,外立者四帝,临朝者六后,莫不定策帷帘,委事父兄,贪孩童以久其政,抑明贤以专其威。”这就是说,“女主临朝,不得不用其父兄子弟以寄腹心”(17)。窦太后临朝,窦宪揽权;邓太后临朝,邓骘辅政;阎太后临朝,阎显掌权;梁太后临朝,梁冀当政;窦太后临时,窦武专权;何太后临朝,何进执政。从而东汉后期接连不断形成外戚集团,势力逐渐膨胀,实际上使东汉“皇统屡绝。” 但是,外戚“利深祸速”,权重必然祸亦随之。当幼主年岁渐富,自然不满大权旁落,欲寻求可作自己依靠的新的政治势力,于是皇帝身边的宦官乘机而起。和帝依靠宦官郑众等,翦灭了窦宪集团;安帝利用宦官李闰、乳母王圣等人的谗言,逐杀了邓氏家族;宦官孙程等杀阎显,立顺帝;桓帝依靠宦官赵忠等人,杀梁冀等数十人,灵帝依靠宦官曹节等,杀窦武;何进谋诛宦官,反被宦官处死。宦官集团与外戚集团争斗不已,诛杀不止。成为了东汉政治舞台上的一个基本形象。处在两大集团之间的士人,不是附此,便是依彼,两大集团也都争取他们的依附,以扩大声势。因此士人在东汉也渐渐形成气候,成为第三大政治集团,反过来成为宦官集团的眼中钉,演成了两次党锢之祸。可见东汉的这种政治争斗与混乱局面。都与太后临朝有着密切关系。《皇后纪·序》说:由于太后临朝,“烟灭连踵,倾舟继路,而赴蹈不息,礁烂为期,终于陵夷大运,沦亡大宝。”《诗》、《书》所叹,略同一揆。故考列行迹,以为《皇后本纪》。”显然,这种把一切争斗与混乱都归之于太后临朝的评论,是失之偏颇的。但是,从这里可以看出,范晔《皇后纪》一篇之增,确是抓住了东汉的政治特点的结果。 迫塞士人的党锢之祸,是东汉之前所未曾有过的一种新的政治现象。出身于士族的范晔,是带着特殊的思想感情来记述东汉士人的。他认为“桓灵之间,主荒败缪”的原因,是“国命委于阉寺”。这些宦竖,“手握王爵,口含天宪,非复掖廷永巷之职,阖牖房闼之任”,完全改变了原来的职业与社会地位。他们仗主子之势,“舞文巧态,作惠作威”,“举动回山海,呼吸变霜露。阿旨曲求,则光宠三族;直情忤意,则参夷五宗。”结果是,“海内嗟毒,志士穷栖。寇剧缘间,摇乱区夏。”范晔感叹道:“汉之纲纪大乱矣!”(18)在这种情况下,一批鲠直的士人乃奋起抗争。用范晔的话说,“士子羞与为伍,故匹夫抗愤,处士横议,遂乃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品核公卿,裁量执政。婞直之风,于斯行矣!”(19)而党锢之祸,也就同时兴起了。 范晔认为,士人与宦官本非同类,“渭以泾浊,玉以砾贞,物性既区,嗜恶从形,”故势难两立,斗争的存在是必然的,《李杜列传》评论与外戚梁冀争斗的李固说:“顺桓之间,国统三绝,太后称制,贼臣虎视。李固据位持重,以争大义,确乎而不可夺。”《陈王列传》评论与宦官侯览等争斗的陈蕃说:“桓灵之世,若陈蕃之徒,咸能树立风声,抗论昏俗”“以遁世为非义,故屡退而不去;以仁心为己任,虽道远而弥厉,”“功虽不成,然其信义足以携持民心。汉世乱而不亡,百馀年间,数公之力也。”李固、陈蕃及其他死于党祸的李膺、范滂、贾彪等等,是范晔大书特书的正面士人典型。《党锢列传》的最末二句写道:“徒恨芳膏,煎灼灯明。”他认为,士人在斗争中成为了牺牲品,燃烧了自己,却照亮了别人。 东汉士人是尚名节的。赵翼分析说:东汉时期,“荐举征辟,必采名誉,故凡可以得名者,必全力赴之,好为苟难,遂成风俗。”(20)范晔为实录这一时代特征,为歌颂尚名节的士人,即使对那些并无赫赫业绩、但言行有一二可取之处的所谓“独行者”。也特为立传颂扬。如,能习《礼经》的刘茂,勇负太守逃脱了赤眉军的攻杀,主薄卫福在战场上以身护主将,范晔称颂他们“志刚金石”。又如,出身“族姓”的陆续、会稽郡仓曹椽戴就冤系诏狱,面临斧钺,仍然固守对主子的信用,顽强不招,范晔称颂他们“意严冬霜”,又如:“少游太学”的范式与张劭,生是同窗,逝世后结为“死友”,范晔称颂他们:“结朋协好,幽明共心。”总之,这些人被认为“操作俱绝”,“良有风轨足怀者。”范晔的史笔触及这些下层士人,拓宽了史学眼界,扩大了史学题材。这是他对以浓彩重墨描写豫让、聂政、荆轲、侯嬴等人的《史记》的史学传统的继承与发扬。 在党祸大兴、人人自危的环境中,有些士人“荣华丘壑,甘是柘槁”,以隐居山林而求高义,以终身不仕而求令名。范晔称赞他们的处世特点是,“隐不违亲,贞不绝俗,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他们的代表是郭太、符融、许劭等人,范晔特为立传,旨在表彰他们“识深甄藻,”“守节好耻。”这类逸民即使处于汉室中兴,“汉德重开”之际;也“保身怀方,弥相慕袭,去就就之节,重于时矣。”他们之中,有的人因淡于名利,不愿困扰纷乱的世事之中,故超凡脱俗,“道就虚全,事违尘枉。”有的人因对现政权与时风另有看法,由鄙夷而拒绝合作。光武帝刘秀的同学严光,垂约富春江,虽多次征召而不就,便是典型一例。他对旧在友侯霸说:“怀仁辅义天下悦,阿谀顺旨要领绝。”明显地透露出他对一批当权者的不满。还有的之所以成为逸民,却是为了避祸。范晔引用扬雄的“鸿飞冥冥,弋者何篡焉”的话后,说:“言其违患之远也。”所以,这些士人“江海冥天,山林长住。”逸民的情况是不一的,而不肯为当朝尽忠效力,则是他们的共同特征。《逸民列传》更有一特例,写汉阴一老父,当着尚书郎张温的面说:“令子之君,劳人自纵,逸游无忌”直斥汉桓帝,显示了不畏的权贵的品格。《论证·尧曰》:“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这是从正面说的,从另一面说,如果政通人和,必会人人踊跃,报国效劳还觉得来不及,何来逸民?逸民多,是世乱的一个表现;东汉的逸民,正是党锢之祸的副产品。 《后汉书》除了上承《史》、《汉》设置《儒林列传》以纪述经学源流外,又增辟《文苑列传》,以记载因诗赋文章而著名的士人,反映了“东京以还,文胜篇富”(21)的实际,并为后世史学开创了先例。而《宦者列传》表达了作者对“败国蠹政”的宦官的愤慨与指斥,它与《党锢列传》一起寄托了作者对“离被灾毒”的士人的同情与赞美,再加上作者着意撰写的独行,逸民二列传及其他人物合传,东汉各阶层士人的群像便全面地勾勒了出来,东汉的时代和政治特征也清晰地呈现在后人面前。所以,范晔新增的《皇后纪》和七个类传,是他“正一代得失”的业绩,是他的史识的集中体现。在《班彪列传》中,范晔借华峤的话评论说:“彪、固讥迁,以为是非颇谬于圣人。然其议论常排死节、否正直,而不叙杀身成仁之为美。则轻仁义,贱守节愈矣。”故范晔撰《后汉书》,“力矫班氏之失,扣党锢、逸民等传,正所以表死节、褒正直而叙杀身成仁之为美也。而诸列传中,亦往往见重仁义、贵守节之意。”其书“贵德义,抑势力,进处士,黜奸雄,论儒学则深美康成,褒党锢则推崇李、杜。宰相多无述,而特表逸民;公卿不见采,而惟尊独行”(22)。这些话,人多以为至论。 鞭宦官而尊士人,固为范晔“正一代得失”的传神之笔,然而,宦官终究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本,总是随着皇帝对他们的宠幸的消失而垮台,倒是那些爬上大官高爵,成为“族姓”、“衣冠望族”之后的士人们,同样是“兰获并存”,其卑劣者左右政局,兴风作浪,祸国殃民,较之宦官,常过而无不及。如四世五公的袁绍兄弟即是一例。而范晔竟无一语鞭挞,反而歌颂他们“盛乎哉,其所资也”。可见,范晔的“正一代得失”,具有无法逾越的深刻局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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