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此,钱先生还曾将历史三特性综合在一起分析,认为,特殊性也就是个别性,在连绵持续与不断变化中形成。也就是说,经历了历史上的长时期演变,自能见出所谓各自的历史个性。而“惟其有个性而不可移易,故亦谓之有生命有精神”(15)。历史的精神性生命性,在持续性传统性上见,尤为显然。钱先生说,一部历史、过去、现在、将来,错综复杂,其实会通而观,“一部历史只成一大传统”(16)自历史演变中,寻出其动向与趋势,就可看出历史传统。“此所谓历史传统,乃指其在历史演进中有其内在的一番精神,一股力量。亦可说是各自历史之生命,或说是各自历史的个性。这一股力量与个性,亦可谓是他们的历史精神。”(17) 他又以他的历史长时间观来阐明历史的精神与生命意义。他说,历史时间有它一种绵延性,在瞬息变化中有它凝然常在的一种特殊性。但他显然以绵延性持续性为历史时间的存在性,特殊性乃指其演变中的内容。他认为,历史时间的意义就在于“所过者化,所存者神”。“神”就神在过去现在未来都在化,却又一切存在。“要能过去透达到现在,才始是有生命的过去。要能现在透达到将来,才算是有生命的现在。这才可说它有历史的精神。有了这精神,才能形成为历史。”换言之,历史时间“有一个生命在里面,从过去穿过现在而迳向将来,它是一以贯之的。这一个生命,这一个力量,就叫做人生。这样的人生才成了历史。”(18) 经由上述多方反复的阐述,钱先生提出并论证了他的生命史观,说:“所以历史是一种经验,是一个生命。更透彻一点讲,历史就是我们的生命。”(19) 由上论述,我们还有理由把钱先生这个生命观视为一种历史存有论。事实上,与历史整体观一样,历史生命观有其生命形上学的背景,此可详见他《晚学盲言》中〈整体与部分〉、〈变与化〉、〈道与器〉、〈大生命与小生命〉诸篇,兹亦不赘。但他的生命形上学不是超绝形上学,而是认为“形上形下,和合为一”(20)。所以他的历史生命观是既超越又现实,实亦即一民族史观、文化史观。他对历史、文化、民族持一体观,指述民族、文化、历史三者异名同质,“三名一体。一而三,三而一。三名实是同一事实”(21),亦即同一生命体。这一生命当然不是自然的生命、物质的生命,而是精神的生命、文化的生命、历史的生命。 钱先生分别就历史与民族、民族与文化、历史与文化的关系分析,进而综合阐述民族、文化、历史三者的一体性。他说,所谓各自的历史个性,亦可说即是在历史背后的国民性或民族性的表现,而历史个性不同,亦即是民族精神的不同,也可说是文化传统的不同。(22)因为,民族并不是自然存在的,她与族群在其心灵上、精神上、真切感觉到的民族意识与观念同存在。而此民族意识与观念也不是自然存在的,而是由于民族的历史文化所陶冶而成。“民族精神,乃是自然人和文化意识融合而始有的一种精神,这始是文化精神,也即是历史精神。”(23) 至于文化与历史同样以精神与生命为其存在性,同样是整体性的“大生命”。钱先生说,“文化本身是精神的。仅存着一堆物质,到底不成为文化。”(24)“在文化存在中,它里面有一个生命的性质,这是文化的特性。”(25)说到底,“文化乃一群体大生命”(26)。同时,“文化乃一民族生活的总体”(27)。而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文化表现,这是因为“文化必有一体,主体即民族”。实际上,“文化民族一而二二而一”(28)。所以,“文化传统,便是民族一部生命史”(29)。 在散见各处的论述中,钱先生对历史与文化作了体相关系的辨析与厘定,提出“文化是体,历史是此体所表现的相”(30)的历史文化体相观。此所谓体相,就是说,“历史乃其外表,文化是其内容。”(31)“文化是全部历史之整体。”亦可说,“文化乃是历史之真实表现,亦是历史之真实成果。此体相实在也是统一不可分的。甚至可以说,文化即是历史。文化史必然是一部通史。“舍却历史,即无文化。”(32)同理,“没有文化,也不能有历史。”(33)因此,钱先生强调,研究历史,所最应注意者,乃为在此历史背后所蕴藏而成的文化。而一部通史,也最好应以文化为其主要内容。其间政治、经济、学术、人物与地理诸项,虽都各有其主要内容,却仍应会通以观,而以文化为其共通对象与共通骨干。(34) 按此民族、文化、历史一体会通观,自不难得出如下认识:生命乃一大共体、总体;历史与文化是民族精神的表现,没有民族就不可能有文化不可能有历史,同时没有历史没有文化也不可能有民族之成立与存在。一言之,“历史文化传统即是民族大生命之所在”(35)。在钱先生,可以说,这是形上形下的相通和合为体,是历史与逻辑的统一、超越与现实的统一。至此,我们却可以得出如下结论:历史整全之实“体”,就是民族、文化、历史三者相通和合的大生命体。这是个永恒的生命,“民族文化历史的生命,则可以无限的持久。”(36)因此,钱先生强调,研究历史就是研究历史背后的民族精神和文化精神亦即历史精神,也就是要认识与把握这民族的生命、文化的生命亦即历史的生命。(37)钱先生的历史存有论的路数和指涉,把局限于判定、把握与编纂、叙述外在事实的一般意义的历史学,提升为整体地、内在地研究历史生命和历史精神、研究历史的真实性(意义)的历史哲学。由此历史大生命观的基址,钱先生建立起他的哲学的历史观以及整个史学思想。在钱先生的史学思想中,这个历史大生命观是个涵盖性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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