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历史常在变动中” 历史不是一堆死材料,而是精神的永恒的大生命;生命是活生生的、活泼泼的。也就是说,历史大生命原理内涵着永远变动的历史法则。坚持这个法则,正是钱先生的历史辩证法观,它与历史大生命观同为其历史哲学的两大基本观点。依他的历史辩证法观,历史不是凝滞僵化一成不变的,历史是一整体的动,“历史常在变动中”(38),也就是视变动与持续绵延同为历史的根本特性,对历史持一整体的动态观。“历史只是通体浑然而下,无间断,无停止地向前”(39)这个变动观,落到社会制度上说,则强调制度的可变动性,因为“每一制度自其开始到终了的整个过程中,不断有变动,有修改。永远在变动中。”(40)配合着人事说,则是瞬息万变,不居故常,“人常在变动中,人事常在变动中”(41)。 尽管专业史学家的钱穆先生不采取纯理的逻辑的概念分解方式,但他以“即事言理”方式表达的相关的具体观点,仍不失为对“历史常在变动中”这个基本观点的深入阐述与具体构成。其阐述与构成,大体有六要点。 第一,“历史有变有常,有常亦有变”(42)。这个“常”与“变”,是他从中国文化传统里特别显发出来的两个历时性观念;有时以含有时段比较意义称之,则曰“同”与“异”。他认为此常与变为历史的两大特征或两个精神,实即谓历史有“持续”与“变化”、“久”与“变”两种动势动能,并因此使历史分别显出其整体相、共同相、永恒相与时代相、阶段相、差异相及刹那相。他说,研究历史,首当注意变,治史所以明变。因为历史本身就是一个变。这一时期的历史与前一时间不同,其前后之相异处即是变。历史时代的划分,即划分在其变上。如果没有变,便无时代可分。时代只是历史的影子,乃由历史中照映出时代。无时代之变之分,便无历史可学可写。无特殊性,无变异性,便亦无历史可言。 至于变连着化讲,则是强调变之渐、变之实。因为变有突创性,乃化之积,积化而成变;变显化微,化乃变之细腻。钱先生说,“化积了一段时间始成变。亦可说,‘变’只是一空名,化乃是一实事。千真万确者是化,变都是慢慢儿来,它只是在化。”(43) 第二,变与常两种势能与动相,乃“同时而俱存,一相而两显”。换言之,“由积变中见有常,在历史之常中包涵了各时代之变。历史由积变而成”(44)。钱先生认为,常与变这两个观念可以说是相异不同的,但实际上是合一而成的。变完成这个常,常亦是来完成这个变。没有变就不得常。没有常也不得变。“变只是在常的中间变。拿这许多变合起来,就显出一个常。”(45) 第三,变常俱存两显的辩证关系在运动中显现与达成,这就是以变成动,以动显变。早在《国史大纲·引论》即表述了此辩证关系。在这个辩证关系中,动是一全程,一整体;变是时代之间所突然显出的相异状态,而各不同的时代状态均自有其基相。钱先生指说,各基相相衔接相连贯而成一整面,此为全史的动态。以各段之变形成一全程之动,即以一整体之动而显出各分部之变。 第四,变动有方向性。钱先生认为,历史进程,一步步地不断在变。在历史各时期的变动进程中,仍有一历史的大趋势与大动向。而历史长期变动的大趋势与大动向,正表现出各民族的内在向往与内在要求,表现出各民族的历史个性、历史传统、历史生命与历史精神。所以研究历史,贵能从异求变,从变见性。 第五,特别强调变的意义:“变之所在即历史精神之所在,亦即民族文化评价之所系”(46);“中国史之变动,即中国史之精神所在。”(47)《国史大纲》即是通览全史而觅取动态之作。它将国史大体划分为社会经济、政治制度、学术思想三大历史事态,都不偏废地予以重视,把社会经济定位为最下层的基础,政治制度定位为最上层的结顶,学术思想定位为中层的干柱。但在实现处理中,则是按此“变之所在即历史精神之所在”的观点,将其着眼处放在变动上。如战国先秦的变动在学术思想,即着眼于当时的学术思想而探究其如何为变。秦汉的变动在政治制度,即着眼于当时的政治制度而探究其如何为变。三国魏晋的变动在社会经济,即着眼于当时的社会经济而探究其如何为变。钱先生的历史观与其史学实践是一致的。 第六,钱先生这个变常辩证观,会通他的历史生命观来说,是“生命没有不变,但生命本身则不变”。他说,生命自始至终必经过几个阶段的变,不断地变。但生命之变,有其一定限度,不能变出这个生命之外去。只是生命本身在那里变。若没有了这个“生命”,也就没有它的变。这个“生命”不能变。这个不能变,叫做“常”。(48)换言之,历史生命与文化生命,“在持续中有变化,在变化中有持续”(49)。 以此历史辩证法思想为哲学内核,钱先生进而展述出有进有退的历史发展观与有兴有衰的世运兴衰论。他极不赞同以历史为一条直线径向前推的西方单向直线史观,认为,就历史言,世界有进有退,一切人类历史的演进,常如曲线形的波浪,而不能形成一直线的前向。在历史进程中,“不断有顿挫与曲折,甚至于逆转与倒退”(50),这是难免的遭遇。历史演进途中的有进有退,落到各阶段、时代而观,也就是世运有兴有衰,“世事常在运转中,兴了会衰,衰了又会兴”(51)。世运配合着民族国家说,叫国运。“世界各国的历史,民族兴衰,社会治乱,都逃不出这一套;世运永远如此。”(52)唯世运兴衰逃不出气数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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