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博学于文,约之以“六艺” 为了容易说明问题起见,我们借用戴东原的与考证有关的术语“义理”一词。他提出的有名的中国古代学术三分法:“古今学问之途,其大致有三:或事于义理,或事于制数,或事于文章。……圣人之道在‘六经’,汉儒得其制数,失其义理;宋儒得其义理,失其制数”(《戴震文集》卷9《与方希原书》)。他所谓的“制数”有时又称之为“考核”,更通常的说法是“考订”、“考证”或“考据”。我们不过借用“义理”(即我们所谓的“理论”或“哲学”)和“考证”作为两个区别名词,用以表明司马迁的“考信于六艺”乃就义理方面言,不是就考证方面言。 首先,我们需要说明的是:如果把“考信于六艺”作考据学的理解,那就有悖于司马迁对“六艺”在历史学上的价值的肯定。如所周知,全部六经的文献,即使把直接解释“经”的各种“传”包括在内,都是战国末以前的作品。这是它们的时限性。这也就是说,只有战国末以前的历史撰述,才能以六经作为判断史料的真实性的标准。这样说来,战国以后的历史就不能通过史料批判而加以陈述。如果把“六艺”的考信理解为“义理”(章学诚称之为“道”)方面的,那就不存在这样的问题了。诚如章学诚所说:“夫道备于六经,义蕴之出于前者,章句训诂足以发明之;事变之出于后者,六经不能言。固贵约六经之旨而随时撰述,以究大道也”(《文史通义·原道》)。司马迁本人正是把六经的意义归之于义理(亦即归之于历史理论·方法论)方面,而肯定其永久的规范性价值。他说:“仲尼悼礼废乐崩,追修经术,以达王道……见其文辞,为天下制仪法,垂六艺之统纪于后世”;又说:“孔子修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学者至今则之”(《太史公自序》)。 如果要保卫我们的观点,必须对《伯夷列传》开篇的第一段作出再理解。因为《史记索隐》和《史记正义》对该段作出了不正确的理解而遗误后人。在该段中,司马迁在“考信于六艺”一语后,紧接着说:“《诗》、《书》虽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他说的“可知”之事乃指《书》中《尧典》、《舜典》和《大禹谟》三篇“备言虞夏禅让之事”。他指出,《书》中把虞舜、舜禹之间的禅让叙述成非常慎重的事:“岳牧咸荐,乃试之于位,典职数十年,功用既兴,然后授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统,传天下若斯之难也”。他显然根据《庄子》中的《让王》、《外物》、《逍遥游》等篇(司马迁未明说这根据)中所谈到的尧让天下于许由,商汤伐夏桀后让位于卞随、务光的故事。司马迁于是问道:“此何以称焉”?又问道:“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何哉?”《索隐》和《正义》注解为:《诗》与《书》的文辞都“不称说”许由等人的事,“不少(不稍稍)梗概载见”,这是为什么?《索隐》并且由此推断为“是太史公疑说者(指庄周)之言或非实也”。这就是说,《诗》、《书》所以不载庄周之言,在司马迁看来,恐怕是由于说者所言非实。这也就是说,司马迁的“考信于六艺”,就是根据“六艺”去考证“六艺”以外的史料的“真实性”。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索隐》和《正义》的这种理解(包括其前的谯周和其后的崔述的理解)是错误的。因为司马迁明白肯定许由、务光等人是真实的人,他们不受尧、汤愿意出让的天下,甚至“逃隐”或自杀也是事实。因为司马迁说:“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云”,又说:“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由此可见,司马迁所说的“此何以称焉”是感慨之词,“其文辞不少概见”是惋惜之词(可惜《诗》《书》未载)。他知道,孔子最爱表扬有“让”德的人,他说“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之伦详矣”,言下之意,孔子不序列许由、务光等人,是可惋惜的事。此外,司马迁所用的警句如“天下重器”和所引《采薇歌》中的“以暴易暴”都是出自《庄子·让王》篇中的“故天下,大器也”和“推乱以易暴”。再者,司马迁对孔子赞扬伯夷、叔齐的品德是颇有微词的。他爰引孔子的如下两段话:“子贡问‘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语语·公冶长》)。“(子贡问)曰:‘伯夷、叔齐何人也?’(孔子)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论语·述而》)。但是司马迁根据伯夷、叔齐的《采薇歌》(佚诗)中的怨语,觉得很奇怪,他问道:“由此观之,怨耶非耶?”而孔子道德理论中的“仁”的最高境界是“博施于民而能济众”(《论语·雍也》),以此标准衡量,伯夷、叔齐是谈不上“求仁得仁”的。 话虽这样说,不过除孔子和儒家的学说外,诸子百家杂说在性质上基本是哲学的(义理的)、文学的(如辞赋家)、科技的(兵家、农家),而不是历史的,甚至有反历史主义的(如老庄)。所以司马迁还是承认孔子“为天下制仪法,垂六艺之统于后世”在历史编纂学方面的规范作用。既然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之伦详矣”,所以司马迁在撰历史时,在“世家”方面还是始于《吴太伯世家》,因为孔子曰:“太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论语·太伯》)。在“列传”方面,则始于《伯夷列传》,孔子说:“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论语·微子》),这是“公论”,庄周也是这样评价伯夷、叔齐的(《庄子·让王》)。 根据以上两方面的论证,我们可以归结为:“夫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艺”的真义就在于,以六经的义理去整齐百家杂说而获得历史思维(即历史的义理)的通识,也就是我们上引班固的理解:“修六艺之术,而观此九家(即诸子百家杂说--引者注)之言,舍短取长,则可以通万方之略矣”。 以下,我们略述一下“犹考信于六艺”一语的真谛究竟是什么? 首先,我们可以指出,“考信”一词可能来源于《礼记·礼运》的“以著其义,以考其信”。根据标准注释,“著,明也”;“考,成也”,这两句话在《礼运》篇中是就“礼义以为纪”而言,即“约之以礼”的意思,所以注释家们都理解为用“礼”来“成全”人民的“信”这个美德。司马迁把“考信”用之于史学时,应当是说,学者在载籍极博(即“网罗天下放失旧闻”)后,用六艺以成全学者的历史信念,以达到“择其言表见之不虚”(即“不虚美,不隐恶”,亦即在道德上辨明是非),“甚彰著矣”(张守节语)。这正合于《礼运》篇中“以考其信”一语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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