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氏是史学世家,太史公司马谈在临终时嘱咐他的儿子司马迁要以“孔子论《诗》、《书》,修《春秋》”为榜样,并继承司马氏的治史家法,完成他(司马谈)未尽的事业。司马谈提出的治史家法的理论·方法论纲领是:“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司马迁接着阐明了六艺在历史学的纲领性的意义(《太史公自序》)。我们仅就其最重要的方面谈谈。就“六艺”中的地道的史书而言,司马迁说:“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春秋》以道义”。这就是说,历史编纂学的社会职能主要在于褒善贬恶,宣扬王道。再说《易传》而言,司马迁说:“《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易》以道化”。变化是《易传》的基本范畴:“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易·贲卦·彖传》)。《易传》的变化的“天文·人文观”(即世界观·历史观)是历史学的理论前提,没有变化,就没有历史。《易传》在方法论上要求“原始要终以为质”(《系辞传下》韩康伯注:“质,体也”),“彰往察来,微显阐幽”(《系辞传下》)。司马迁把“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作为十二“本纪”的纲要,把“天人之际,承敝通变”和“终始古今,深观时变”作为“八书”的纲要,都是以《易传》的历史观和方法论为依据的。诚如明代学者李贽所说:“《易经》示人以史(学)之所从来”(《焚书》卷5《经史互为表里》条)。司马迁对《易》与《春秋》的结合对宏观历史认识的指导意义特别重视,他说:“《春秋》推见至隐,《易》本隐之以显”(《司马相如列传·赞》)。《索隐》注:“韦昭曰:‘《易》本阴阳之微妙,出为人事乃更昭著也’。虞喜《志林》曰:‘《春秋》以人事通天道,是推见以至隐也。《易》以天道接人事,是本隐以之明显也’”。后来章学诚概括为:“《易》以天道而切人事,《春秋》以人事而协天道”(《文史通义》内篇1《易教》上)。再就《诗》言,“《诗》…长于风”(《自序》),如“《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小雅》讥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司马相如列传·赞》)。如所周知,《诗》有六义,而司马迁以二雅为代表,乃从政治史观而言。《毛诗序》云:“言天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兴废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大雅》焉”。而《诗》的政治意义就在于“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至于《尚书》本来就是国家的档案,是历史学的第一手史料,而且如孔子所说:“疏通知远,《书》教也”(《礼记·经解》)。司马迁说:“《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尧舜之盛,《尚书》载之”。《尚书》包含了儒家的政治理想。最后,就《礼》而言,司马迁特别重视《礼》所包含的,作为历史学认识论原则之一的人性论,他在其《礼书》的开篇热烈地赞颂道:“太史公曰,洋洋美德乎!宰制万物,役使群众,岂人力也哉?余至大行礼官,观三代损益,乃知缘人情而制礼,依人性而作仪,其所由来尚矣”。至于《乐》据说已因秦始皇焚书而亡,所以司马迁认为《乐》不过“以备王道,成六艺”而已(《孔子世家》)。总之,从以上的引文看,司马迁所谓的“考信于六艺”(“以著其义,以考其信”)的作用,不在于历史事实的真伪的考订,而在于用历史思想辨别道义上的是非。所以司马迁认为“六艺”“所以言虽外殊,其合德一也”(《司马相如列传·赞》)。 四、结论:世界学术史上的杰出创见 司马迁的“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艺”这一条历史主义原则,如我们以上所论证者,不应当从考据方面而应当从义理方面去体会。但是我们还可以进一步认识到:司马迁的这一条原则却像探照灯一样,照亮了一条后世中国考据学发展的光辉道路。 清代是中国考据学的盛世,如清人朱一新指出:“校雠之学,所以可贵,非专以审订文字异同为校雠也,而国朝诸儒,则于此独有偏胜,其风盛于乾、嘉以后。其最精者,若高邮王氏父子(指王念孙、王引之--引者注)之于‘经’;嘉定钱氏兄弟(指钱大昕、钱大昭)之于史,皆陵跨前人”(《无邪堂答问》卷2)。而考据学理论家,当推戴东原,他提出了“十分之见”与“未至十分之见”的概念。他说: “……所谓十分之见,必征之古而靡不条贯,合诸道而不留余议,巨细毕究,本末兼察。若夫依于博闻以拟其似……据于孤证以信其通,虽溯流可以知源,不目睹渊泉所导,……未至十分之见也。① 简单地说,十分之见必须是“征之古而靡不条贯,合诸道而不留余议”。这才是真正的考证,也就是我们在本文前面已引用的章学诚所说的:“考订之学”不仅要辨别百家之学在述事方面的“真伪”,而且要辨明在诠理方面的“是非”;因此只有在“推此证彼”和“引事切理”双管齐下的努力下,“而考订出焉”。戴氏所谓的“道”,章氏所谓的“理”,都是指六经所蕴含的“义理”。段玉裁在论及他的老师戴东原的义理、考核、文章三分法时认为,戴氏“由考核以通乎性与天道。既通乎性与天道矣,而考核益精。浅者乃求先生于一名一物一字一句之间,惑矣!”(《戴东原集·序》)司马迁的“考信于六艺”,如我们已论证过的,基本上指以“六艺”为准绳去辨别一切非六经的史料在诠理方面的是非。例如,就《春秋》而言,司马迁说:“《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史记·太史公自序》)。就《礼》言,如《礼记·曲礼上》所云:“夫礼者,所以定亲疏,决嫌疑,明是非也”。 如果我们从西方的考据学看,也是如此。西方考据学起于“批判的·语言学的方法”,其创始人是德国18世纪的语言学大师沃尔夫(F.A.Wolf),始见于他的名著《荷马史诗序论》(Prologomena to Homer,1795)。该书的要旨为:“一种资料决不能仅仅依靠语言的分析去理解,而必须把它看作是一种反映了民族精神(Volkgeist)的历史文件,只有这种精神才是理解该资料的关键”。在司马迁看来,“垂六艺之统纪于后世”的“六艺”之统纪就是我们的“民族精神”,是我们的历史文化传统。只有通过“六艺”才能理解一切非“六艺”的史料的精神价值或诠理上的是非。 为什么史料整理或史料批判都要以理论为前提呢?因为任何史料(纪录于文字者)都是记录者通过自己的见闻、观察、记忆、挑选等等心理活动而陈述出来的,是陈述者的精神上的再生产。因此,运用记录在案的历史资料的历史家应当理解记录者的心理活动,而要理解旁人或前人的心理活动,就得借助于某种理论(如弗洛伊德的理论或马克思的理论,或马克思加弗洛伊德)。西方近代的史料批判大师、斐声世界的历史学家兰克在史料批判学方面的主要贡献在于:不仅要利用第一手的、当代的信息资料,而且要透彻地研究每一种文件的作者的人格、倾向性、活动、机遇等等,以便尽可能地确定纪录者的“人格差律”(personal equation)--即个人的动机、目的、价值观、行为规范等等因素的总和,这些都可能造成他的观察的偏差或误差。用马克思主义的术语说,即了解纪录者的立场和观点的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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