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北大的五年,何炳松的学术成就不小,与胡适、傅东华、邵飘萍等交往也使他心悦神怡。但在1922年,浙江省第一师范学校因校长马叙伦离职,教育厅长夏敬观聘请何炳松继任校长,由蒋梦麟等出面游说。何推辞不成,遂于9月南下就任。浙一师是一所名校,李叔同、 鲁迅、叶圣陶、俞平伯等都曾在该校任过教。但何到校不久,便发生师生中毒事件,共死亡24人,在国内影响甚大。何也受到牵连,刺激很深。他自言:“物质精神,两受痛苦,事后回想,恍若经过一场恶梦”。〔20〕他终于在1924年离开那里,到商务印书馆编译所任职。 何在浙一师期间,饱受痛苦,胡适同期也在杭州养病,却享受了一番人间情爱。〔21〕对于一师的惨案,胡适倒也有番评论,表示出他对朋友的关心。胡适在《一师毒案感言》一文中写道,一师有“东南新思潮的一个中心”的盛誉,如今却经受了一番严重的考验,但一师的师生经受了考验。胡适赞美说:“一师居然能在短时期中恢复上课,居然能不为种种谣言所扰乱,居然能不参加种种迷信的举动,居然能至今还保存一种冷静的态度,静候法庭侦查审判的结果:这一次奇惨奇严的试验,一师至少可以说是及格的了!”同时,胡适也对朋友寄予希望,他希望一师能继续谋求学校的改革和进步,特别是在学校的膳食问题上有一个根本的改革,以求不幸中之大幸。〔22〕 尽管何炳松对接任一师校长一事,后来有懊悔之意和难言苦衷,但接任一事本身却显示出他的本性。据他本人说,他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个性不强。这种个性的懦弱,容易使他受到外界的影响,因此也就造成他以后生活的波折和变化。1922年以前,胡适与何炳松的个人经历尽管有不少差异,但大致相似。他们同为北大教授,有同样的留洋背景,又同对章学诚和中国历史有兴趣。但在1922年以后,他们的个人生活和学术生涯,开始显得不同起来。胡适保持了他的研究兴趣,还开拓了一些新的领域,如佛教史的研究等。何炳松在商务印书馆,主持编译了不少西洋史学和教育学的著作,以及百科词典等。在30年代,他个人也发表了研究程朱理学和浙东学派及其渊源的论著。但其学术影响力,终无法与胡适相提并论。胡适是一个非常有责任感的学者,尽管他号称“但开风气不为师”,实际上他“好为人师”,乐意成为“开山祖”。但何炳松则自称甘当伙计,随遇而安。〔23〕当然,他们两人最大的不同,是在于何炳松以后改变了他对中西文化的态度,而这一变化与他的个性、经历和外界事物的变化有关。 何炳松在商务印书馆的编辑生涯,丰富却不无波折。1932年,日军攻击上海,引起“一二八淞沪抗战”,商务印书馆首当其冲,被日军炸毁。四天之后,商务印书馆的东方图书馆和何炳松任职的编译所又遭焚毁的厄运,损失惨重。这对何炳松的打击很大。他于1932年10月16日发表的《商务印书馆被毁纪略》一文,详细记载了经过,惨痛的心情,溢于字里行间。〔24〕这一经历,必然对他的学术态度,有很大影响。值得注意的是,何炳松在同一时期还发表了《人类史上的残杀案》一文,追述了西方历史上各种野蛮的行为,来证明英国人在当时残杀中国人,犹有渊源。在文末,他写道:“近年来又很有提倡‘大阿利安’主义的人,在英美各国,尤为哄动一时。他们的意思想联合所有世界上的白种人来同黄种人相抗。……我们黄种人要想永久在太阳下占一个生存的位置,非我们自己同种人释嫌携手,努力自强不可”。〔25〕这些言论,与他后来参与起草建设本位中国文化的行为,很有关系。抗日战争的爆发,使得何炳松改变了想急于引进西方文化的态度,而倾向于加强中国文化的建设了。这一学术态度的转变,也使得何炳松在政治上逐渐与国民党政府靠拢,与胡适在那时主持编辑《独立评论》的政治态度,产生了差异。 何炳松在上海期间,还积极参与了中华学艺社的活动,以后还担任了几届的社长。这些活动使他有机会与各界人士接触,包括国民党和政府的官员如陈立夫等。何炳松的行政领导才能也为他们所赏识,为他后来受到政府任命为暨南大学校长埋下了伏笔。由于编译所被毁和他本人态度的转变,何炳松放弃了编辑一套西洋历史丛书的计划。取而代之的是一套“民族复兴丛书”,由中华学艺社出面编辑。这些活动进一步反映何炳松在大敌当前的情况下,力求保护中国文化的民族主义感情。这种民族主义情绪,使他起草和签署了《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宣言》。〔26〕 何炳松等十教授签署的《宣言》于1935年1月10 日发表于《文化建设》月刊第1卷第4期。《宣言》一开始便说,“在文化的领域中,我们看不见现在的中国了”,所有的只是古人骷髅或者洋人的天堂,两者都不能拯救中国。因此他们提出,“要使中国能在文化的领域中抬头,要使中国的政治、社会和思想都具有中国的特征,必须从事于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这种建设,需要用科学的方法,批评和检讨过去,把握现在,创造将来。简单一点来说,就是要批评传统文化,但同时又不盲从洋人,对西方文化,必须以中国的需要来决定取舍。〔27〕 这一《宣言》,在当时引起很大反响。不少学术界的名人都参与了讨论,蔡元培也复信何炳松,表示了他的看法。蔡提出如何保持中国本位,是一个具体的问题,非理论问题。从政治上看,这一讨论,配合了国民党政府所领导的“新生活”运动。但其讨论的内容,则为所有的中国知识分子所关心。讨论之所以会有如此大的影响,国民党的支持,只是一个方面的因素。〔28〕 何炳松在《宣言》发表之后做了一系列讲演,还主持了座谈会,使他名声大噪。这一名声,加上当时国民党内陈立夫等人强调开放政策,吸收党外知识分子参加工作,何炳松因此在同年7 月获得暨南大学校长的任命。〔29〕 但是对胡适来说,何炳松之参与签署《宣言》,只不过是重弹保守主义的老调,改变了何一向坚持的引进西学的态度,而与洋务派的观点一脉相承。胡适认为,文化本身就是保守的,中国文化更是保守,因此绝对不用为丢失中国本位文化而担心。如果中国文化的一些成分失去了,只表明它们本来就不适应时代的需要,因而被自然淘汰。胡适希望“我们肯往前看的人们,应该虚心接受这个科学工艺的世界文化和它背后的精神文明,让那个世界文化充分和我们的老文化自由接触,自由切磋琢磨,借它的朝气来打掉一点我们的老文化的惰性和暮气。将来文化大变动的结晶品,当然是一个中国本位的文化,那是毫无可疑的”。〔30〕胡适的话,与他一向主张的全盘西化或充分世界化的观点并无二致。他指出这一《宣言》与洋务派的联系,也可谓一针见血。 对于胡适的批评,何炳松做了答复,力求区分他们所说的“本位文化”和“中国传统文化”的区别。他强调,提倡中国文化本位,并不等于要恢复传统文化,相反,他们的目的是用科学方法改造传统文化。如何改造?何炳松认为是要根据“此时此地的需要”来淘汰旧文化或吸收西方文化。自然,何的辩解有其合理的一面,他指出了文化发展需要培植的道理。但是,他们所提倡的“本位文化”的实质,却与胡适所批评的并没有什么出入。他们的目的就是要抵制全盘西化,而胡适就是想通过全盘西化来改造中国文化。何炳松没有回答的问题在于,他没有具体说明如何改造文化来符合现实的需要。〔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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