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儒者继承先秦儒家“大一统”思想,重视揭橥《春秋》中有关“大一统”的微言大义,乃是十分普遍的现象。董仲舒在其“天人三策”中称:“《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汉书》卷五六《董仲舒传》)《汉书·王吉传》:“《春秋》所以大一统者,六合同风,九州同贯也。”所反映的都是这一现象。然而汉代《公羊》学对“大一统”思想的贡献,主要不在于对它作形式上的肯定推崇,而是对其内涵作了实质性的丰富,从哲理的层次上对其进行了抽象和升华。董仲舒就在其著名的“天人三策”和《春秋繁露》中集中阐述和发挥了“以元统天”、“立元正始”以及“尊王大义”: 是以《春秋》变一谓之元。元犹原也。其义以随天地终始也……故元者为万物之本,而人之元在焉。安在乎?乃乎天地之前。(《春秋繁露·重政》) 《春秋》何贵乎元而言之?元者,始也,言本正也。(《春秋繁露·王道》) 这样,就从哲学的高度,也即宇宙生成论的角度论证了“大一统”思想的神圣性与合理性,这一点对何休的“大一统”理念的形成是有深刻的影响的。他在《解诂》中同样把“以元统天”、“立元正始”作为自己宣传、弘扬“大一统”主张的逻辑起点和根本宗旨:“一国之始政,莫大于正始。故《春秋》以元之气,正天之端;以天之端,正王之政;以王之政,正诸侯之即位,以诸侯之即位,正境内之治……五者同日并见,相须成体,乃天人之大本,万物之所系,不可不察也。”(《春秋公羊传解诂》隐公元年) 到了东汉后期,儒家的“大一统”理想开始面临严峻的挑战。当时,政治上大一统的局面正处于瓦解之中,天子不尊,法令不一,豪强崛起,诸侯割据的形势正在形成。造成这种局面是有其深刻的原因的。从远因来说,它与东汉政权的性质有关。东汉王朝是建立在豪强地主共同体基础之上的,刘秀的功臣大多是一些有实力有影响的豪强,他们在东汉政权占有重要的地位。东汉的皇后一般都出于邓、窦诸大族,而朝廷的许多措施,如果得不到诸豪强大族的赞同,也往往不能顺利地贯彻下去。“度田”的不了了之,就证明了这一点。东汉豪族的嚣张跋扈,甚至连马援这样的名将也深为畏惧。在这样的情况下,专制君权无形之中便遭到了一定的削弱。就近因而言,豪族通过兼并土地,经济、政治实力不断提升,对中央政权的离心倾向遂随之出现,而朝廷政治腐败、吏治黑暗的现实更加剧了这种离心倾向。 在东汉的思想领域,势必会留下这种现实政治格局的痕迹,其统治思想《公羊》学的不少义法要有所变化,也就势所必然了。 反映这种变化的,始于《白虎通义》。它开宗明义便讲“天子者,爵称也”(《白虎通义·爵》),明确地将天子说成是爵位的一等,这或许是豪族们企图削弱或限制君权的一种努力。“王者太子亦称士何?举从下升,以为人无生得贵者”(同上)。“士”仅仅是“尊之渐”。现在王者之太子也只有从头做起,这实际是有意降低帝王的起点。天子不尊,于是《白虎通义·王者不臣》进而提倡“王者不纯臣诸侯”之义:“王者不纯臣诸侯何?尊重之,以其列土传子孙,世世称君,南面而治……异于是臣也。”它并且规定了王者不臣者三:“三王之后,妻之父母,夷狄。”这里,不臣三王之后,是旧义;不臣夷狄,是其狭隘的民族观;而不臣妻之父母,实际上曲折透露出东汉时期后戚势力的日渐强大。至于《文质》篇云“王者缘臣子心以为之制”,就更为明确地对君主们提出了扩大豪族权力,满足豪族利益的要求。 以上这一切,在《白虎通义》中婉转地表示了一点,即“明天下非一家之有”(《白虎通义·三正》)。这原本是一句充满民本色彩的言辞,《孟子》、《吕氏春秋》、《六韬》等先秦典籍中多言之。可是到了豪强离心势力那里,却变成了他们用来抗衡皇权的一面盾牌。 “尊王”是儒家“大一统”思想的政治灵魂,现在《白虎通义》迁就豪门而贬低天子,这实际上是否定“大一统”,也是对《公羊》学基本精神的一种背叛。这当然是当时社会政治演变大势在学术思想领域中的客观反映,预示着世族强大、豪门拥兵、少数民族崛起、分裂割据重现的局面呼之欲出。 结合这种时代背景来考察何休为弘扬儒家“大一统”思想而作出的努力,对其所包含的进步意义不能不予以很高的评价。尽管“大一统”的政治格局不可避免地存在着许多弊端,如极权专制、禁锢思想、扼杀创造的生机等等;但是,与分裂割据、社会动乱的局面相比,它更符合广大民众的切身利益。在社会一统格局行将瓦解的历史条件下,何休强调“一法度,尊天子”,意味着他恪守《公羊》学的立场,坚持“大一统”的原则,具有挽狂澜于既倒的意义。其维系中华文明之传统,表达人们追求统一、反对分裂之意愿,功在千秋,义昭日月,堪称是何休政治思想中最闪光的部分。 二、何休“大一统”理论的内涵及其特色 何休的“大一统”思想,主要有以下几个层次和显著特色: 第一,构筑“宇宙图式”理论,论证“大一统”的历史合理性与哲学神圣性。从抽象思辨的高度,致力于解决大一统权力从何而来、天子大一统权力何以体现两个命题。 《公羊传》有关“大一统”的义理,集中体现在隐公元年的《传》文之中,但它比较隐晦,有些辞不达意:“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岁之始也。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何休据此系统地构筑了近似于“宇宙图式”的理论,对“大一统”的实质含义与根本特点进行了高度的概括和深刻的发挥: 变一为元。元者,气也,无形以起,有形以分,造起天地,天地之始也。故上无所系,而使春系之也。不言公,言君之始年者,王者、诸侯皆称君。所以通其义于王者,惟王者然后改元立号。《春秋》托新王受命于鲁,故因以录即位,明王者当继天奉元,养成万物。 文王,周始受命之王,天之所命,故上系天端。方陈受命制正月,故假以为王法。不言谥者,法其生不法其死,与后王共之,人道之始也。 统者,始也,总系之辞。夫王者始受命改制,布政施教于天下。自公侯至于庶人,自山川至于草木昆虫,莫不一一系于正月,故云政教之始。(《春秋公羊传解诂》隐公元年)。 这些言辞都围绕“大一统”这个命题而逐次展开,突出反映了何休本人对“大一统”内涵和特征的基本认识。它包含着这么几层意思: 首先,它是用汉儒常见的君权神授、“天人合一”形式来表述“大一统”的基本原理的。在何休看来,“大一统”是上天意志的集中体现,是“天人合一”宇宙图式在社会政治领域的客观反映,即所谓“上系天端”,“故假以为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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