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要坚定不移、旗帜鲜明地反对大臣擅权、贵戚秉政。何休从大量而具体的历史事实中意识到,强藩、权臣、贵戚是高度中央集权的离心力量,是天子“大一统”的对立面。他们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总是要有意无意地分割天子的权力,争夺天子的利益。而这种行为势必要给天子“大一统”政治格局造成实质性的损害,导致“大一统”局面的瓦解。春秋的历史证明了这一点,东汉的现实又将这种危机再次置放在最高统治者的面前。于是,何休不能保持沉默了,抨击的锋芒直指大臣擅权与贵戚秉政: 时庶孽并篡,天王失位徙居,微弱甚,故急著正其号,明天下当救其难而事之……贬言尹氏者,著世卿之权,尹氏贬,王子朝不贬者,年未满十岁,未知欲富贵,不当坐。明罪在尹氏。(《春秋公羊传解诂》昭公二十三年) 宋以内娶,故公族以弱,妃党益强,威权下流,政分三门,卒生篡弑,亲亲出奔。疾其末,故正其本。(《春秋公羊传解诂》僖公二十五年) 何休所议论的是历史,但是,他所针对的实为东汉的现实。当时世族豪强的势力已高度膨胀,外戚专权蔚然成风,分裂割据形势十分明显,“大一统”的局面受到威胁。何休无法容忍这一切,可又不能畅所欲言表达自己的批评,于是只好通过总结历史的教训,明确自己反对豪门擅权、贵戚秉政的立场和态度,希望维系政治上的“大一统”。从这个意义上说,何休的“大一统”理论,不是对《公羊》学“大一统”观的简单复述,而是富有鲜明的现实意义的。 何休不仅从史实叙述诠释角度表述“尊天子”“大一统”的观点,而且还从理论阐发的层面表白自己拥护和弘扬“大一统”的立场。这就是他全面系统地肯定和发挥《公羊传》“讥世卿”的重要原则。《解诂》隐公三年云:“礼,公卿大夫士皆选贤而用之。卿大夫任重职大,不当世为。其秉政久,恩德广大,小人居之,必夺君之威权。故尹氏世立王子朝,齐崔氏世弑其君光。君子疾其末则正其本。” 可见,何休对于世卿豪强掌握重大权力,因世袭而形成盘根错节的势力,以至威胁君权破坏“大一统”的危害性,是有非常清醒的认识的。这是一种值得肯定和赞赏的见解。已知问题的症结所在,如何解决,便成为维护“大一统”的不可回避的课题了。 何休对这一问题所提出的解决方案是简单而又明确的,就是所谓“弱臣势”,即想方设法限制豪门贵戚的威权,削弱和打击他们的势力,使之不再构成对君权和“大一统”的威胁,从而真正达到“一法度,尊天子”的目的: 时虽名诸侯使之恩,实从卿发,故贬。起其事,明大夫之义得忧内,不得忧外,所以抑臣道也。(《春秋公羊传解诂》襄公三十年) 书者,善诸侯为宋诛。虽不能诛,犹有屈强臣之功。(《春秋公羊传解诂》襄公元年) 正是基于“尊天子”“弱臣势”的立场,何休充分肯定“堕三都”这一历史事件: 郈,叔孙氏所食邑,费,季氏所食邑。二大夫宰吏数叛,患之,以问孔子。孔子曰:“陪臣执国命,采长数叛者,坐邑有城池之固,家有甲兵之藏故也。”季氏悦其言而堕之……善定公任大圣,复古制,弱臣势也。(《春秋公羊传解诂》定公十二年)。 也同样是基于“尊天子”“弱臣势”的原则立场,何休高度评价周公留守镐京,不赴鲁就国的举动,认为这正是周公高瞻远瞩,“一天下之心于周室”,维护“大一统”的英明之处: 周公,圣人。德至重,功至大。东征则西国怨,西征则东国怨。嫌之鲁恐天下回心趣向之。故封伯禽,命使遥供养,死则奔丧为主,所以一天下之心于周室。(《春秋公羊传解诂》文公十三年) 总之,在何休的观念里,凡是“一法度,尊天子”“弱臣势”等有利于维系和巩固“大一统”做法都应该肯定、赞扬;反之,就要受到谴责和贬斥。其积极宣扬“大一统”主张态度鲜明,立场坚定。 三、余论 当然,何休的“大一统”思想也有其历史的局限性。这一方面表现为他站在极端专制的立场,将君臣关系完全绝对化,排斥了早期儒家在这一问题上的合理因素。早期儒家代表人物孔子、孟子等人,虽然肯定“君君、臣臣”的尊卑从属原则,但仍认为君臣之间存在着一种对应关系。孔子尝言:“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论语·八佾》)孟子则明确宣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孟子·离娄下》)可是,何休为了一味强调“尊天子”“大一统”,遂背弃了早期儒家的君臣观,而把臣子对君主的驯服突出到不适当的地步,宣称道:“君虽不君,臣不可以不臣。”(《春秋公羊传解诂》宣公六年)。在这一点上,他和董仲舒倒是很接近的。董仲舒也曾说过类似的话:“是故《春秋》君不名恶,臣不名善,善皆归于君,恶皆归于臣。臣之义,比于地,故为人臣者,视地之事天也。”(《春秋繁露·阳尊阴卑》)由此可见,高度专制集权体制下的儒者人物,已完全丧失了独立人格,而成为统治者的绝对顺从者,这乃是儒学发展的自身悲哀。 何休“大一统”理论的另一个局限,是他的思想也羼杂了一些背离“大一统”原则的内容,即其“大一统”观并不十分纯粹。这或许是其摭拾《传》文不加严格辨析之故,也不能否定他多少受过《白虎通义》的影响,以致使不少说法自相矛盾。如《解诂》隐公元年阐述“王者有不纯臣之义”时所谓“称使者,王尊敬诸侯之意也。王者据土与诸侯分职,俱南面而治,有不纯臣之义……天地所生,非一家之有”云云,就是十分典型的例子。对于一位致力于提倡天子“大一统”的思想家来说,理论体系中保留着这种非“大一统”的因素,自陷于矛盾的窘境,这不能不是莫大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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