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从夏商周到明清,赋役租税制度代有变化,赋役思想也有一个发展变化的过 程,然而这其中却有一个始终不变的东西,那就是在赋役政策和赋役思想中具有支配地 位的均平观念。而颇为奇怪的是,在所有关于赋税赋役制度、赋税赋役政策以及赋役思 想史的研究中,人们对这个贯彻始终而少有变化的东西,却少有关注。检索《四库全书 》,关于“平均赋役”、“均平徭役”、“均赋税”、“平差役”一类的提法,出现有 900多次,频率可谓高矣。如果仔细考察这些材料,分析赋役思想中的平均观念,探讨 中国古代“平均赋役”思想的文化内涵,无疑可以从一个侧面认识中国古代历史传统中 特别强调平均和公平的思想特征。 一 “治国平天下”政治文化的主要载体 中国古代儒家政治文化的核心是著名的“治国平天下”说。大学之道曰:“古之欲明 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 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 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 ,国治而后天下平。”(注:杨天宇《礼记译注》,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034页 。)这一学说的核心有两点,一是要求“欲明明德于天下”的政治家们,要献身于国家 的治理,以治理好天下为自己神圣的历史使命,并且治国平天下要懂得从正心修身齐家 做起,所谓“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能否 治理好国家天下,与个人的自身修养有着直接的必然的联系;二是儒家的这个“治国平 天下”说,其内涵还包含着如何治理天下、将天下治理到何种状态的问题。“平天下” 重在一个“平”字。“平天下”就是“平均天下”或“均平天下”,就是要用“平均” 或“均平”的思想和方法去治理国家或天下,要建设一个以“均平”为特征的至公至正 的理想社会。(注:关于儒家“治国平天下”思想的这一层含义,以往人们有所忽略。 笔者近日所撰《儒家“平天下”思想研究》一文,对这一思想做了详细考察,此处不再 展开。)实际上,“平天下”作为一种政治文化来看待的话,它的文化特征还是重在“ 均平”二字。“均平”就是古代治理天下的基本理念。 从文化的角度说,“平均赋役”实际上就是“平天下”思想中的均平理念在赋役制度 、赋役政策、赋役思想中的反映或体现。大量的历史资料说明,古代人们不管是制定赋 役政策,还是讨论赋役问题,或是阐释赋役思想,几乎都离不开“均平”二字。“平均 赋役”、“赋役均平”、“均徭役”、“均赋税”、“平均差役”、“力役均平”等等 一类词语,在古籍文献中出现的频率很高。我们以之为关键词在《四库全书》中检索, 此类词语出现了905次之多。统计结果无可辩驳地证明,中国古代赋役制度、赋役政策 、赋役思想的侧重点,即在于“均平”二字。现在,就让我们的思维回到这些词语的语 言环境中,去捕捉其中的文化信息。 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的核心,是儒家的治世理想。其集中表现就是《礼记·礼运》篇所 描述的大同社会:“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 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 ,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 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户外而不闭,是谓大同。”(注:杨天宇《礼记译注》,上 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362-363页。)这段以孔子的名义传世的社会理想,是无上美妙 的。它是一个天下为人民所公有的社会,选择有贤能的人做社会领袖,人与人之间讲求 信用与和睦,整个社会老有所养,壮有所用,幼有所育,鳏寡孤独病残之人也能得到照 顾和赡养。各个社会成员都有自己的职业,财物不据为己有,工作卖力而不偷懒,阴谋 诡计闭而不兴,乱臣贼子也不会产生。天下为公、和谐公平是这种社会的基本特征。但 是,以孔子这样的思想家,是不缺乏现实感和历史感的。他虽然向往这样的社会理想, 但也知道当时的时代非其时矣。于是,他退而求其次,不求大同,而追求比较现实的“ 小康”。他接着说:“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 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 妇,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知,以功为己,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汤、 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谨于礼者也,以着其义,以考 其信,着有过,刑仁讲让,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执者去,众以为殃。是谓小康 。”(注:杨天宇《礼记译注》,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364页。)以禹、汤、文、 武、成王、周公六代君主为代表的时代,就是比较理想的小康时代。 小康社会的政治理想,作为一种整体文化观念,它要贯彻到国家所有的大政方针上去 ,而在赋役赋税制度和政策的制定方面,就是要突出“均平”二字,以“均平”治赋税 而治天下。宋人张栻《癸巳孟子说》中云:“世有今古,而理之所在不可易也,有圣君贤相起焉。本先王所以仁民者,竭其心思,揆以天道,协于时义,而损益之,其公平均一之道,盖有可得而求者矣。”(注:宋张栻《癸巳孟子说》卷三,四库全书本。)这种圣君贤相治理社会的公平均一之道,体现在赋役赋税制度上,就是“平均赋役”。宋人刘随《上仁宗论水旱虫螟之异》中说:“臣闻天地定位,阴阳运行二气至和,万物资始。且上天不言,不能自治,遂生圣人以治之。圣人至尊,不能独治,遂求贤明以佐 之。苟圣人推诚以御下,贤臣尽忠以事上,刑罚当其罪,爵赏合其宜,赋役均平,暴横 不作,天地之间无一夫不获,无一物失所。”(注:《宋名臣奏议》卷三十一,四库全 书本)显然,刘随对仁宗皇帝的上书,也认为“天地之间无一夫不获,无一物失所”的 均平境界,才是圣人所创造的理想社会,也才是修齐治平的终极目标;而这也只有通过 “刑罚当其罪,爵赏合其宜,赋役均平,暴横不作”才能达到。在张栻、刘随这些思想家和政治家看来,“赋役均平”是儒家平天下政治文化的基本表现形式。可以说,历代王朝的赋役赋税制度或政策,都是这种政治文化的实践。 首先,历代政治家或思想家将“平均赋役”作为治国方略的思想是非常明确的。张栻 《癸巳孟子说》卷七中说:“盖善养老,则其仁心之所存,仁政之所行,可知矣。仁人 见其然,是以乐从之。自五亩之宅树墙下以桑,而下其善养老之道也。以制田里为先者 ,田里之制不定,则多寡贫富之不齐,而政教亦末由行也。惟先制其田里,使各有常产 ,公平均一,而俱无不足之患,然后政教可行焉。”(注:宋张栻《癸巳孟子说》卷七 ,四库全书本。此段话中的定“田里之制”,实际上讲是平均赋役的问题。周代的田制 平均,意在均平赋役。首先,田地按其肥瘠、户等而平均分配;其次,按分配的土地情 况固定征收租税力役。平均土地本身就意味着平均赋役。《周礼·地官·小司徒》云: “乃均土地,以稽其人民,而周知其数。上地家七人,可任也者家三人;中地家六人, 可任也者二家五人;下地家五人,可任也者家二人。”均地与均赋役是一回事。) 南宋时人监察御史虞俦在一奏折中说:“臣愿陛下躬行节俭,减省冗费,不专以区区 财赋为急。明诏大臣,精择守令,且以惠养斯民为先,俾之以课劝农桑,平均差役,安 集户口,理断狱讼。盖农桑既劝,则民有余财,差役既均,则民有余力,户口既安,则 民无流移,狱讼既理,则民无冤抑,虽有天灾不能使之困,虽有奸民不能使之乱,人心 既固,邦本永宁矣!”(注:明杨士竒等撰《历代名臣奏议》卷一百四十七) 这两条材料都强调了平均田制和平均差役,对于天下治理的重要性。只有做到了这些 ,才能邦本永宁,政教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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