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认为,用神话研究中的概念探讨历史问题是否恰当?这一问题涉及神话批评与历史叙 事的关系,不可不论。无可否认,史诗是上古神话的主要表现形式。而就史诗的概念而 言,按其最初的含义,是指历史的诗,以诗的文学形式所写的史。后来之所以成了神话 ,是漫长的历史演变和神话批评介入的结果。更为重要的是,正是这些史诗以及同样蕴 含历史信息的其他神话为人类早期历史的撰写提供了重要的有时是主要的史料来源。希 罗多德撰修历史,提倡一种质量标准;修昔底德则注重史料批判。而单就那个时代的希 腊上古史来说,所谓提倡质量,批判史料,主要是甄别、分析、印证《荷马史诗》以及 相关神话传说所保存下来的历史信息。没有对《荷马史诗》及其相关神话传说的倚重, 他们关于希腊早期史的撰写便是不可想象的(注:Refer to Lowell Edmunds,Approaches to Greek Myth,p.99.)。史诗的作者每每声明,他们叙述的对象都是过去 的事实,目的都是从遗忘中保存那些值得记忆的事件和人物。对此,我们当然不能盲从 ,但谁又能否认《吉尔伽美什史诗》、《荷马史诗》和《腊玛延那》、《摩诃婆罗多》 等著名史诗所具有的历史基础呢?谁又能否认《荷马史诗》对克里特、迈锡尼文明挖掘 出土的引导作用,否认这些史诗原本的较高的历史纯度呢?最新研究表明,古希腊神话 与历史叙事在方法特别是在选材方面遵循基本一致的原则。这当然不是说古希腊人的史 诗创作和历史叙事就没有分别。但这种分别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在他们看来,神话高 于历史,如果当代人物和事件被认为特别重要,便可能被理想化并提升到神话领域;如 果探究的目的在于通过对传说的批评获得真实,神话就用来表达历史的内容(注:Lowell Edmunds,Approaches to Greek Myth,p.103.)。另外,神话,特别是经历了神 话批评的神话,一般包括众多的非历史的内容。但这并不排斥二者之间的共通与共性。 而既然神话批评中包含了历史的内容,由神话批评所形成的神话的层累,也就包含了历 史的层累。因此,上古神话学研究在一定意义上也就是上古记叙史学研究。 显然,西方学者的理论与顾先生的精神是基本一致的,只是在某些方面容易引起误解 。例如,关于看问题的角度,前者将信史与伪史一同纳入观察的范围,认为由二者组成 的神话批评导致了这一结果。而后者则主要论述伪史造成的层累,似乎只注意了非历史 因素一个方面。但顾先生显然认为,信史的存在或介入并不影响这种层累特征的形成, 且在很多场合注意并提及了伪书中的信史问题。虽然他没有明确说史料的增加也会使记 叙史学形成层累的特征,但综观他的有关著述,这一点似乎也是应该肯定的,而且与层 累理论是吻合一致的。关于神话的史学价值,西方近代晚期以来的史家都给予了高度重 视,而在人们看来,顾先生的有关著述似乎一直持否定态度。其实,情况并非如此。顾 先生所说的不可信只是就某些神话或神话中某些神性人物而言的。而且,即使就这些神 话或人物来说,顾先生也曾反复申明,所以不可信是因为在当时的条件下实在考不出可 信的材料。例如禹,他“尽可以是一个历史上的人物,但从春秋上溯到西周,就所见的 材料而论,他确是一个神性的人物。更古的材料,我们大家看不到,如何可以断说他的 究竟。”[3](P72)既然考不出可信的材料,当然就不能置信。西方学者所以肯定神话的 史学价值,是因为他们掌握了一些可信的材料。但就另一些神话来说,顾先生则承认它 们的史学价值,例如关于关羽、华陀、包拯、张三丰等,即认为他们原为历史人物,是 后世的政治和民情的需要使他们具有了神性[3](P71)。 关于形成层累的主体材料的性质,西方学者虽对神话与历史都给予了关注,但西方上 古记叙史学“层累”的景象亦主要由非历史而不是历史的内容所造成。这与顾先生也没 有不同。由此可见,所谓歧义,可能因误读误解或望文生义而致。稍加分析,便可清楚 地看到两者其实是一致的。当然,“神话批评”与“层累”论断也存在差别,例如,前 者是对这一过程中某种普遍现象的归纳,后者则是对古史与神话形成演变过程的宏观概 括。从一定意义上讲,前者指的是“因”,后者指的是“果”。“因”虽非“果”,却 必然导致“果”。顾颉刚先生提出了“层累”的重大理论,却没有提出“神话批评”这 样的较“民情论”更加凝练贴切的概念。西方学者虽然提出了“神话批评”的概念,却 没有建树顾先生那样的气势宏阔的理论。但是,“神话批评”与“层累”理论在神话与 古史研究领域内是一脉相通的,如上所论,由“神话批评”深入推进,必然导致“层累 ”的论断。因此可以说,前者是对后者的理论印证。至于日本学者的理论,除了作为宗 教起源理论原初的内涵与“层累”理论存有差别外,在这一理论移用历史学领域后,与 “层累”理论便有了大体一致的理路。因此,也可认为是对“层累”理论的印证。 “神话批评”与“加上原则”不仅可以印证“层累”理论的科学性,而且衬托了它作 为一种理论体系其构架的宏阔、壮观和组合的严整、系统。层累理论是一种历史学理论 ,具有深厚的文献学、历史学和学术史的基础。而“加上原则”则主要是一种宗教学理 论,虽不否认其对历史学研究具有一定价值,但这种价值相对于宗教研究显然只具有从 属或边缘的意义。神话批评也主要是文化学的一个分支,虽与历史学有着比较密切的关 系,但毕竟不是一种史学理论。而且,层累理论除了上文所引顾先生论述的三点核心外 ,还有其他一些重要建树,例如,“民情论”、“打破民族出于一元的观念;打破地域 向来一统的观念;打破古史人化的观念;打破古代为黄金世界的观念”,等等。正是这 些建树与上引三点核心构建了层累理论的构架。这正如一座宫殿,主体建筑须有其他构 筑相配,方显出壮观效应,而这些,正是神话批评与加上原则所缺少的,因而后者在比 较中必然显得单薄。层累理论所以为国际学术界所瞩目,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即它的建 立不仅在中国学术界引发了一场革命,在意识形态领域乃至政治领域也引发了一场革命 。它打破了统治中国社会几千年的封建道统,产生了史无前例的震荡效应。这些也都是 神话批评与加上原则远所不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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